【军旅长篇】梨花雨||桃花:第一章 出嫁

 【作品梗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寇侵华,山河破碎,家国危亡,热血抗争。历史小说《桃花》以写实的笔触,深刻揭示齐鲁地域抗日斗争的鲜活人物和生动事迹。作品以地域风物、民俗传统为背景,以主人公桃花等同时代军民人物为主脉,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军民同仇敌忾抗击外敌的英勇气概。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形象大义凛然、栩栩如生,生活气息浓郁清新、颇具传奇,具有深邃的历史穿透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第一章  出嫁
01
桃花出嫁了。
阳春三月,古运河台儿庄段长堤两侧,晶莹的桃花在渗着寒意的浩荡南风里,固执而又热烈地开放,给略显单调的鲁西南大平原,涂上一抹明丽的色彩。燕子还没有归来,沿河的柳条儿已经迫不及待地由鹅黄转向新绿。河水丰盈起来,映着阳光活泼泼地耀闪,极像孩童们顽皮灵动的眼睛。天很高、很远、也很宽阔,游弋着安详的云朵。抬头瞟上一眼,就会想起与棉花有关的一切物件。所有的温暖和踏实,就会油然而生。这样的天气,非常适合做一些欢快而又喜庆的事情。
迎亲的队伍很长,迤逦着足足有二里地。经办婚庆议程的,是稳坐台儿庄业内第一把交椅的王家班。台儿庄方圆百里村村寨寨男女老少,二十年来口口相传:王家班,王家班,敬重德行不爱钱。娶亲不经王家班,八抬大轿也枉然。做寿不经王家班,羞夸福禄延余年。
王家班的班主姓王,是官渡王家正房正出的男丁。年轻的时候被称作“二少爷”,现如今被称作“二老爷”。王班主在官渡老家有房子有地有佣人,根本不缺钱。经营着这个庆典班子,完完全全是变通之举。官渡王家耕读传世,礼法端严。清朝中叶囿于乡党相邀,却之不恭,才派出子弟开通东北三省商路。官渡王家长辈们普遍认为,涉足买卖经营已经达到家规底线。除此之外,族内子弟再也不可轻举妄动。
王班主自幼独树一帜,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念唱作打。王班主见经识经,知道自己的这份喜欢实在是叛逆,根本拿不到桌面上与爹娘讨价还价。王班主却又矢志不渝,在长大成人打理田宅以后,就一分一厘积攒银钱,择机待时。终于等到大哥大嫂归并了东北商号,双双回到家乡。王班主将一应家事统统交付到兄嫂手上,自己出资招兵买马组建起了王家班。
王班主是因为圆成心愿而组建王家班的,就将王家班视若珍宝。王班主不缺钱,王家班的人也就心里笃定:横竖都有薪俸可拿,何必急三火四寻摸活计挣钱养家?横竖不必急三火四寻摸活计挣钱养家,为何不踏踏实实沉下心来修炼功夫?修炼好了一身功夫,在内可以站稳脚跟,在外可以扬名立万。一旦被王班主赶出王家班,也能够凭借本事寻找到一个落脚之处。
王班主绝对好脾气,什么时候都不带跟众人起急上火的。除了王家班的主事,没有人见过王班主冷脸秋风的样子。但是,王班主要是发话辞退哪一个人,平日里杀伐决断的王家班主事,连一个反驳都不敢打。王家班的人都是伴着剧本唱词过日子的,一个个博古通今。他们觉得王班主的做派叫“无为而治”,却也说不准确到底是怎么一个无为而治。王家班的人如果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也能够想得出来、说得准确。但是,王家班的人不想费这个脑子、搭这份功夫。想出来了又怎样?说准确了又怎样?班主这通篇的气势,你拿得出来吗?班主这贯通的本领,你薅得住吗?萤火虫飞在山水间,人见人夸。要是飞进明晃晃的楼堂殿宇,谁看见它尾巴上的那点儿光了!
王班主的生性洒脱,集中体现在从善如流方面。
张三建议:“王班主,您家上这台文戏吧。”
王班主:“好!”
李四建议:“王班主,您家上这台武戏吧。”
王班主:“好!”
王班主领着王家班越玩越开心,越玩越壮大。两年不到,又拓展了业务新领域——婚庆。以王家班的实力经办婚庆,能够多出彩、能够多炫目,自己寻思去吧!
王班主比任何人都了解王家班的实力,也就从来没有对王家班承接下来的婚庆事宜操过半分心思。唯独迎娶桃花的婚事庆典,王班主不但操上了心,还操心操得食不甘味、睡不安寝。
王班主为了置办这场婚事庆典,拿出了近二十年来没有用过的认真劲头儿。单单一支迎亲曲调《柳青娘》,就盯着全班人马足足演练了三个月。王家班里面最新的一副八抬大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连配饰加座椅更换了一个干干净净。大红色锦缎轿衣四搭围边,精工细绣着“金鱼闹荷”“麒麟送子”“富贵牡丹”“事事如意”图案。正面的轿帘儿更是不得了,烁烁闪光的双股金丝线捻合着,以“洒线绣”技法绣着一个大大的双喜字。只这一个双喜字,就用去了济南府“柳荷”绣庄最好的绣娘半个月功夫。那幅双喜字一眼看上去,就好像是伸手便能够摘下来的模样儿。槐木轿杠重新打磨了,一遍一遍细细地上罢红漆上清漆。不计成本,不计代价,一句话——怎么好,就怎么来;怎么精,就怎么做。
王班主之所以如此上心用力,皆因为这场婚事庆典是为王家的长子长孙、他的亲侄子贵生经办的。贵生要迎娶的桃花,是台儿庄方圆百里受人尊敬的杨家女儿。杨家倒是不怎么富裕,但是大清一朝出了十位秀才。秀才是什么人?秀才是饱读诗书之人。见官不跪,见徭不出,见赋不纳。这叫什么?这叫身份和地位,有钱买不到。虽然现如今是民国了,废除了科举制度,更改了致仕方式。可是普天之下唯一不会因废而失的,就是学问。
杨家的当家人、新娘的父亲杨先生,担任着台儿庄国小校长。台儿庄国小,是省主席韩复榘责成省教育厅开办的。台儿庄周边甭管穷人、富人,打破了头也要抢着把孩子送进台儿庄国小读书识字。穷人、富人都知道孩子是家门的希望,承担着光宗耀祖的重任。长辈们所有未竞的靠谱或者不靠谱理想,都可以不由分说地栽系到孩子们身上。即使孩子们最终没有实现这些理想,一家人也是度过了十年、八年揣着希望的日子。而这些充满希望的日子,是可以提振心志的。
穷人也罢,富人也好,只要是脑子不残不缺,就不敢冲着孩子的先生耍横叫板。相反,孩子的先生要是甩过来一张冷脸、扔过来几句恶言,也得陪着笑脸听着。在这种根本没有办法追求平等相处的人际关系中,能够给孩子选择一个品行端正、处事公允的好先生,是一件值得烧香祷告的事情。杨先生不但具备了品行端正、处事公允的鲜明特点,还中西兼顾、学识丰富。孩子们只要进入台儿庄国小读书,便会享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有的学生家里面一时困顿拿不出钱来交学费,杨先生也都默默地包容甚至减免了。
俗话说得好——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杨先生这一支虽然人丁不旺,只有一个闺名“桃花”的女儿,却实在是生得俊秀清雅凤凰一般。王家的儿子能够把杨家的女儿娶进家门,简直是蓬荜生辉的事情。有这股子兴奋劲头支撑着,王班主耗尽心力也丝毫不觉得辛苦。
饶是王班主如此殚精竭虑全力以赴,他的大嫂、贵生的亲娘,仍然是隔上十天半月就乘着轿厢马车从官渡赶到台儿庄。贵生娘不爱说话,只是微笑着听一听响器班子吹奏的《柳青娘》,审一审陆陆续续送过来的花轿外饰,看一看预定的饽饽铺子做喜饽饽的手艺。
王班主对大嫂这种监工似的行为方式,全不在意。大嫂的心思,他摸得透透的:大嫂的身子骨这两年越发病弱,平常日子极少出门。如今一趟一趟地往王家班跑,无非是想把婚事办得周全一些。大哥、大嫂只有贵生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打着灯笼才找到了杨先生的闺女。眼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把新娘子顺顺利利娶进家门。官渡王家的长子长孙,迎娶台儿庄国小杨校长的掌上明珠,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谁不盯着看?两家按照规矩进行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无一不成为台儿庄周边人们热议的话题,更别说是重中之重的“亲迎”了。可以说,王家跟杨家结亲算不算高攀,王家是不是真的家境丰饶底气十足,十成有七成要着落在这一场“亲迎”上。这个时候就算是主持祭孔大典的礼官前来操办婚事,大哥、大嫂都未必能够放心,何况是一向以洒脱散漫著称的王家二老爷?
王班主豁出去了,干脆一盯到底。娶亲的正日子,他这个当叔叔的本来应该端端正正坐在上房正厅等着花轿进门儿,新人拜谒。他却利用班主的特殊身份亲自上阵,把迎亲队伍带到了杨家门前。按照他的豪兴,直接就想把一应唱和事宜全部承包下来。幸亏王家跟来经办红事儿的资深人士来了一个“现场直憋”,才没有让他这个叔公公在侄媳妇儿家里,亮开裂石穿林的好嗓门儿。
王班主终究是让热热闹闹的迎亲气氛调动得欢欣鼓舞,主动掏出钱来打发一群不请自来的、拎着棍子端着碗打着竹板的“喜郎”。这一主动行为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喜郎”们喜出望外又笑又闹,跟着迎亲的队伍往官渡走。于是,这支迎亲队伍,走出了百年不遇的风采——响器班子的《柳青娘》响遏行云,“喜郎”们的竹板清脆悦耳。“喜郎”们不但打着清脆悦耳的竹板,还唱着抑扬顿挫的喜歌:
月儿弯弯照九州,
里挂红灯外挂绸。
今日黄道吉星照,
花轿抬到大门口。
大门口,铺红毡,
又吹喇叭又放鞭。
旗锣伞扇两边站,
新娘下轿贵人搀。
……
新颖别致的迎亲队伍,毫无悬念地引起运河里面踏浪飞舟的船家注意。这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彪悍汉子,哪里肯放过添彩开心的机会?一个个站在船头咧着嘴笑,高声大嗓地喊着打趣的话。有反应快的,直接就套用鲁西南民间小调唱起篙歌:
妹子今日嫁别人,
哥哥眼中泪纷纷,
杨柳腰身不得摸,
桃花俏脸不得亲。
妹子今日嫁别人,
哥哥心头血淋淋,
衣衫破了无人补,
被窝冷了无人温。
桃花坐在颤颤悠悠的花轿里面,原先是一直笑着的。她是真的高兴,心头缠丝莲花一般交织着或轻或重、或深或浅、或远或近、或隐或现的喜悦、甜蜜、向往、回忆、悸动、忐忑……唯一没有的,就是恐惧和不安。
恐惧和不安,是源自对即将到来的事物一无所知。落实在新娘子身上,就是对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那个男人一无所知。而桃花,是见过贵生的。不仅仅只是见过,而是自打定亲以后,一年多光景里,贵生经常从青岛给她寄信回来。她读罢贵生的书信,就会写一封回信。她觉得,她和贵生就像是古时候多才书生与千金小姐在青鸟传书。那些频繁的、一来一往的书信,让她和贵生的心越贴越近。说一句坚决不可以对别人说的、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她等这个良辰吉时,已经等得辗转反侧。
这个良辰吉时一到,她才能够和贵生光明正大地厮守在一起。这样的日子,一定是最好的日子。她知道离开娘家的时候,新娘子都得哭出声音、哭下眼泪。只有这个样子,才能够表现出来对娘家的依依不舍。但是,她实在是哭不出来。昨儿个夜里,娘拉着她的手跟她说体己话。她几次听得眼角泛起泪花,却在转瞬之间被欢喜和欢笑揩抹得干干净净。
她的情绪感染了娘,娘也戚容换笑容,假嗔道:“真是老话儿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早知道这个样子,俺和你爹就应该早一点儿把你给嫁过去。你爹心疼你,驳回贵生家里两次求娶,贵生的爹娘脸面上都挂不住了。这会子你爹还在堂屋里面坐着伤心,哪里知道你高兴成这个样子。也好,曲阜的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已经下帖子请你爹好几次了。学校的校长和教务主任,都是你爹的老相识。你爹不肯答应他们,全是因为记挂你。赶明儿送你出了门子,你爹也就没有什么可牵挂了。花儿,婆家不比娘家,做闺女不比当媳妇儿。你在爹娘身边,住到老也是孩子。你到了公公婆婆身边,一下子就成了大人。你凡事都要想得周全一些儿,不能言语任性也不能手慢脚懒。好在贵生家里没有兄弟姐妹,你不必应对那些个狗撕猫咬。贵生的爹娘性情好,家风正,贵生心里面又有你……”
桃花本来已经被娘告知的远行消息和谆谆教诲,给说得落下泪珠儿,一听“狗撕猫咬”四个字,喜得一头拱进娘的怀里,“咯咯”地笑,叫道:“娘啊娘,您就放心吧。四邻八舍、亲朋好友,都说俺的做派像您。您十六岁嫁给俺爹,可曾受过一丝丝儿委屈?您脚蹬锅台手把勺的,还三天两头呲哒俺爹。等俺明天成了亲,您和俺爹只管去曲阜。贵生家里待俺好,俺就帮衬着他家过日子。他家要是待俺不好了,俺就抬腿到曲阜找您和俺爹去。您看看您和俺爹给俺置办的金银珠玉,一匣子一箱笼的。俺变卖了哪一件,不够雇车雇马走到曲阜的盘缠……”
02
桃花的话尚未说完,脑门上就挨了娘轻轻的一巴掌。
娘哭不得笑不得地看着她,说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太不吉利了!你也不用给俺装神弄鬼儿,俺早就知道你的心跟着贵生去了。贵生这是远在青岛啊!要是他守在官渡,只怕你早就闹着俺和你爹打发你过门子了。花儿,明儿个过了门你就是王家的媳妇了。在婆家做媳妇,和在娘家做闺女不是一回事儿。你万事要勤谨,言行要规矩。要一心一意贴附着王家过日子,要尽心尽力孝顺公婆伺候贵生。你在婆家行事儿,带着娘家的脸面。你爹的名声儿好了一辈子,你可不能给他丢人现眼啊!”
桃花攥住娘的双手,叽叽呱呱地笑道:“爹的名声儿没有娘的名声儿好,俺要给娘争脸面。万一俺行事言语做得差池了,也是给娘丢人现眼。要是俺让婆家给休了,娘可不能不来接俺……”
桃花乐了一个晚上,坐进花轿里面还是乐。前思思、后想想,思起、想起和娘的言来语去,就忍不住地笑。直到听见运河船夫们唱出来的歌词,才心中一凛:这些粗人,唱什么不好?桃花、桃花的,贵生听到会不会烦恼了呀?
桃花探身掀起轿帘的一角,悄悄地往外觑。觑见了迎亲队伍前头,骑在高头大马上披红挂彩的贵生。贵生正在回头看着她笑,满眼的喜悦和爱怜。桃花“倏”地缩回身子,脸上火辣辣地燃烧起来。
贵生分明地看到一朵最娇艳的花朵在眼前一闪,隐入一团喜庆温暖、泛着无边春色的轿底,忍不住激动得微微打了一个颤栗。
他是在天津卫读过洋学堂的,学的是机械纺织专业。毕业以后,直接被东家高薪聘请去了青岛的纺织印染厂担任技术指导。去年腊月,贵生按照惯例返回官渡陪着爹娘过年。爹娘猝不及防地告诉他,准备替他求娶台儿庄国小杨校长的女儿桃花。桃花——一听这个名字,就是土里土气的乡下妞儿!
他在天津、在青岛,交往的都是读着洋学堂的、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姑娘。畅谈人生,挥斥方遒,几多意气风发。如今已经在青岛站稳脚跟,再返回家乡迎娶一个读私塾出身的小家碧玉,这不是越活越抽抽了吗?无奈爹娘认准了杨校长的女儿,把这个乡下妞儿夸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
他的好奇心也被鼓动起来了:台儿庄还有这样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要是出在台儿庄,不看一眼便错过了实在是不甘心。爹娘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娘又是走州过府不输气势的一等一美人儿。能够让爹娘一眼相中、立意求娶的姑娘,二十年来只有这位芳名“桃花”的“名门之后”了。既然好成这个样子,那得见一见。
贵生知道自己是爹娘的心尖子,爹娘绝对不会在婚姻大事上瞒骗他。可是,正是因为婚姻是大事儿,他才更要慎重对待。现如今是民国了,到处都在流行新文化、新思潮。前些年国民政府倡导的“新生活运动”,更是大张旗鼓宣扬一夫一妻制。有了国民政府撑腰,女人们瞬间就反了。你说她们看起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种消息咋就能够朝传夕达呢?女人们的地位越来越高,脾气越来越大。也不必恪守祖训安稳居家了,也不必低眉顺眼伺候公婆了。男人走到哪里,女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到哪里。这种情形之下,男人娶一房对撇子的老婆,就成了头等大事儿。娶对了人,琴瑟和鸣;娶不对人,鼓角峥嵘。倘若整天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处处牵襟时时掣肘,男人这辈子再也别想干成什么大事儿啦。
贵生向爹娘提出来必得先见见桃花,再决定谈婚论嫁。 贵生的这个要求,可算是把爹娘给难为坏了。他们这是一家人憋在家里关起门来,自己思谋着求娶杨校长的闺女。往小了说属于自娱自乐,往大了说属于处心积虑。这种单方面行径自己都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哪里能够趾高气扬地摆到明面上来?
为了把婚事求娶谋划得周全顺利,夫妻俩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至今没有敢透露出去一丝丝儿口风。哪承想儿子少年心性不知深浅,拿着珍珠当鱼目,拿着凤凰当乌鸦。虽然没有一口回绝这门亲事,言语声气里面却透露着冷淡与不屑。杨校长儒家一脉,最不缺乏的就是清气和傲骨。人家的闺女被捧成了心头肉、眼中珠,哪里是外人想见就可以见到的?一旦消息泄露出去,再想求亲只怕是比登天还难。可是,娶亲的人是儿子。儿子骨子里面的倔强,老两口心知肚明。如果不让儿子见到桃花,这门亲事断断定不下来。贵生爹娘合计了一下,抬出来家中有大本事、大能耐的人——王班主。
王班主受领哥哥嫂子委托的、堪称“补天”“填海”的重任,立刻喜忧参半茶饭无心。王班主没有儿子,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都嫁得天南地北。贵生在王班主夫妻眼里、心里,占据着亲生儿子的份量。乡风乡俗本也如此——有侄儿门前站,不算鳏孤汉。
贵生的婚姻大事,是王氏一脉传宗接代的根本。对于王家而言,比天大、比地厚。能够娶到杨校长的闺女,绝对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这件事情只能够办好,不能够办砸。王班主思谋半天,终于想出来一个主意:台儿庄“恒记”绸缎庄老板的妹妹,嫁给了杨先生老婆的姨表兄弟。只有求恳绸缎庄老板的妹妹出面,邀请杨校长的老婆带着闺女来绸缎庄挑选衣料。让贵生等在绸缎庄外面,悄悄地相看杨校长的闺女。如果贵生相看中了,就请绸缎庄老板的妹妹从中做媒,保下这门亲事。
贵生见爹娘和二叔如此大费周折地铺排,忍不住好笑:这是去见小学校长的闺女啊,还是去见教育部长的千金?听爹娘和二叔的口气,自己就没有相看不中桃花的可能性。爹娘和二叔,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寻常的人物和事情,根本入不了这三位神仙一般存在着的人眼里、心里。台儿庄小家碧玉杨桃花,到底好在哪里呢?也值得心高气傲的长辈们如此青睐有加,小心谨慎?
按照约定的日期,贵生和王班主早早等在“恒记”绸缎庄门前。王班主一个劲儿地提点着贵生:“你可看仔细了啊!我不是吓唬你,这事儿只能做这一回。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贵生觉得二叔紧张得很喜气,就忍不住笑,调侃道:“又不是您老人家相亲,您老人家紧张什么呢?杨校长的闺女是金枝啊,还是玉叶?怎么还只能见这一回,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呢?”
王班主一听这话就火了,面色一凛,说道:“金枝玉叶关我何事?关你爹娘何事?皇亲贵胄就算是想要巴结我、巴结你爹你娘,还得看俺们一个愿意不愿意。惹恼了皇亲国戚,也就是一个官抓法办。惹恼了杨家,咱们官渡王家再也别想扳回来一个好名声。今天这事儿是咱们王家巴结人家杨家,咱别稀里糊涂给弄颠倒喽。你也老大不小了,遇事要是思量不出来一个周吴郑王,我看也没有多大出息。”
贵生吓坏了:长这么大,二叔从来没有给他放过狠话。小时候他领着大槐把二叔家的燕窝给捅了下来,二婶急得直哭,二叔都是笑嘻嘻的。官渡的人们到现在仍然背后议论,二叔之所以无儿无后,就是他和大槐那一杆子捅的。燕子筑巢,皆借善地。送福纳福,喜事连连。一旦居所被人破坏,燕子不复归也。
燕子飞去,二叔都没有责怪过他。桃花没来,二叔就跟他翻脸,这件事情确实是严重了!贵生收拾起戏谑的心情,恭恭谨谨侍立在二叔身边。不大一会儿功夫,耳听得阵阵笑语,旁边的巷道里面转出三个人来。贵生看到了一朵盛开的鲜花:比迎春蓬勃,比桃花明丽,比梨花清雅,比杏花娇嫩。一袭大红色锦缎斗篷罩着娉婷的身躯,一双穿黑色短靴的小巧的脚半隐半现在深黄色绣花棉裙之下。冉冉走过,暗香浮动。桃花和贵生擦肩而过的时候,扫了贵生一眼。那眼神儿干净的,立刻让人联想到白雪或者碧玉。贵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使劲儿地攥住王班主的手。可怜王班主疼得脸色都变了却不敢喊出声音,任由着犯了魔怔的好侄子将自己可以翘出兰花状的手指头,捏攥成菜园子里面刚刚刨出来的水萝卜。
贵生相看过桃花的第二天,“恒记”绸缎庄老板的妹妹就走进了杨校长的家门。杨校长没有见过贵生,却知道官渡王家是厚道殷实之户。灾年放粮、春荒施粥的事情,王家祖祖辈辈没有少干。方圆百里的人们提起官渡王家,言来语去没有不宾服、不敬重的。杨校长择婿自有标准——当官的人心机深重,不要;从军的人暴戾狠辣,不要;经商的人油滑贪利,不要;教书育人者与技能傍身者,是最佳选择。
杨校长绕开家境贫富,仔细过问了贵生的个人情况。得知贵生小时候在滕县城里上了洋学堂,长大以后在天津卫的洋学堂里面学了一身印染纺织真本领,如今是青岛一家纺织印染厂的技术指导,心下已然松动。等到看完媒人捧上来一摞贵生的照片,立刻打发杨师母拿进内室仔细观看。
内室有谁?有杨校长的宝贝女儿桃花呗!杨校长打发杨师母把贵生的照片拿进内室仔细观看,实际上就是让桃花仔细观看。尽管媒人是杨家的远房亲戚,素日里多有走动。此时此刻,仍然是暗暗吃惊:杨校长把闺女娇惯成这个样子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个闺女心里全都不当一回事儿?十七岁的姑娘,嫁谁不嫁谁,自己还想说了算不成?这姑娘平日里对待亲朋好友不笑不说话,一双眼睛里面却时时闪烁着带着棱角的光。本来就是一个厉害角色,又让爹娘给娇惯着,再也不肯委曲自己的。一旦相看不中贵生,立时就能够给打了驳回。如果被杨家打了驳回,这门亲事再想促成就难于登天。贵生一家人还坐在绸缎庄后院正厅里面,等得心急火燎哪。要是说不下这门亲事,她怎么回去复命呢?贵生一家人责怪她,她倒是不怕。不吃他们家的,不喝他们家的,他们家还敢翻脸不成?她是怕哥哥嫂子失望,从而责怪于她。活到九十九,留着娘家做后手。如今爹娘不在了,哥哥嫂子的家就是她的娘家。只要哥哥嫂子和她亲厚,婆家人就不敢欺负她、轻看她。哥哥和贵生的二叔好成一个头,王家族人十几年来照顾哥哥的生意。所需一应绫罗绸缎,都是从哥哥的绸缎庄里面采买。即便称呼王家族人是哥哥的衣食父母,那也毫不为过。如果她保媒不成,伤了王家人的面子,疏远了哥哥和贵生二叔的关系,断了哥哥的重要财路,她可就算是犯下大错啦。从今往后,还怎么有脸面再登娘家的门儿呢?早先一心向好,心思就没有往不好的地方料想。现在想起来,晚三秋了呀!
早春风硬,来了客人也不能够关门闭窗,杨家堂屋里面的温度着实不高。媒人却感觉到浑身燥热坐立不安,鼻子尖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她觉得过了很长时间,才看见杨师母喜眉笑眼地从内室转来。媒人一看杨师母的神情,心里面陡然掀去一副沉重的磨盘。她长出一口气,跳起身子双手合十,嘴里面直念佛,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好俺的姐姐姐夫來,恁可吓死俺啦!恁要是不应下这门亲事,俺可咋办呀?恁家的茶俺也不喝了,恁家的饭俺也不吃了。俺赶紧走吧,恁可别一会儿再变了卦!俺实话跟恁说了吧,贵生一家人都在俺哥哥家里面等着俺的回信呐。俺回去就让他家里置办定礼,置办齐全了俺就送过来。俺娘耶!俺这心里面扑通扑通地直跳,俺可不敢再一趟一趟地往恁家里面跑了……”
贵生和桃花的一应亲事,按部就班进行得很顺利。一方是倾尽全力放低身段求娶,一方是知书达理全然不计财帛。两家人俩好钆一好,演绎出堪称典范的鲁西南结亲版本。其乐融融什么样子,王杨两家就是什么样子;互敬互重什么样子,王杨两家就是什么样子;循序渐进什么样子,王杨两家就是什么样子;向好而来什么样子,王杨两家就是什么样子。有这样的氛围沉浸着、渲染着,桃花出嫁还流什么眼泪啊?出嫁这件事情在桃花心里,就是又拥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又多了一双疼爱自己的爹娘。当然了,最关键的是添了一个呵护自己的男人。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也是自己的哥哥。她从小就羡慕别人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可以结伴玩耍。一大群孩子聚成堆儿,无论疯跑成什么样子都没有人笑话。而她孤孤单单的,只能够安安静静地跟着父亲读读书、识识字,跟着母亲买买东西、串串亲戚。成亲以后就不一样了,成亲以后家里的人口多起来,日子一定会热热闹闹的!
03
鲁西南大平原浩浩荡荡的,一眼就可以望出去好远。
走出台儿庄城门,抬眼便能够眺见笼罩在官渡村上方的古树绿荫。迎亲队伍走了一个多时辰,却还是没有走到官渡。桃花想起“望山跑死马”,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正笑着,突然听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桃花一怔,知道贵生家里是动了接亲的最高礼仪——迎出三里,燃放爆竹。桃花被这个意想不到的程序感动了,不由地泪湿双眸。贵生家的举动势必会传遍十里八乡,给新婚初嫁的自己挣足了面子。爹娘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面该是多么地欢喜啊!即使远去曲阜任教,想必也能够安安心心地走了。得遇这么大的厚待、体恤,自己过了门凭什么不伺候公婆、敬重丈夫,好好地过日子呢?
花轿抬进官渡村,沸腾的喜庆气氛冲击得迎亲队伍几乎走不动道路。一层一层的人们围着花轿观看,调皮的小伙子们伸手掀动轿帘。贵生家派来接亲的四个嫂子,份内的事情就是呵护着花轿,不让桃花和为桃花送亲的四个娘家嫂子受到难为。四个接亲嫂子一见小伙子们围上来掀动轿帘,立刻大声呵斥着赶跑了这个赶那个。姑娘们站在人堆儿后面,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盯着花轿和嫁妆挑子看,眼神儿亮晶晶地,不时地掩着嘴巴说说笑笑。桃花端正姿态稳稳当当坐直身子,却紧张得耳热面烧、微汗湿衣。花轿好不容易来到贵生家宅院门前,桃花透过盖头和轿帘的缝隙,看到一座宽宽阔阔的仿金柱大门。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块上马石,雕刻着精美的牡丹图案,扎裹着鲜亮的大红彩绸。
上马石爬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欢呼雀跃着。一见花轿落地,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从石头上往下出溜。摔倒了、绊倒了也不哭不叫,“嘎嘎”笑着冲向花轿。杨家跟来送亲的嫂子们赶紧迎上去,拿出红纸包裹的零钱,逐一塞进孩子们手里。
孩子们欢蹦乱跳着还没有散去,从桃花家里跟过来的“喜郎”们,又和等在贵生家门口的“喜郎”们汇合了。也不知道这些“喜郎”们是早就认识,还是念及同行心里亲厚。他们聚在一块儿略加商量,便推举出一个领头的,攥着一把铜钱抢进贵生家门。“喜郎”抢进贵生家门,却没有强行往里面走,而是依照规矩跪院子里面磕了一个头,大声叫道:“给新人贺喜了!”
“喜郎”喊罢,用力将手中的制钱当空拋撒。贵生家里立刻抢出来三个后生,两个人满院子捡拾制钱,用一根红丝绳利落地串联起来。另外一个人满脸堆笑地迎着“喜郎”抱拳致谢,恭送出门一起招呼着“喜郎”们到隔壁的院落里面吃喝。
一直等到门前的乱乎劲儿过去,一切都变得忙而有序了,杨家跟来送亲的嫂子们才退离花轿。贵生的二婶笑吟吟地走上前来揭起轿帘,迎亲的嫂子们高声说唱起来:
打起轿帘红光照,
瑶台仙女下花轿。
仙女入得富贵门,
添丁进口乐陶陶。
桃花轻轻甩了甩袖口,将双手藏得严严实实的。柔柔地伸出去,搭在探进花轿搀扶新娘的一只手腕上。那只手腕很有力道,应和着桃花起身移位颇有节奏。桃花心里明白,贵生家里给她找来了最有经验的引领人。桃花巧借引领人的助力,悄然而又端庄地出现在官渡村父老乡亲们面前。桃花藏得住一双手,却藏不住一双脚。她走下花轿的寥寥几步,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花轿看新娘的人们已经把桃花的双脚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双脚,怎么长的?一看就是没有缠足,却小小巧巧,玲玲珑珑。大红的颜色不藏拙,会凭空放大新娘的身宽和脚长。但是,桃花裹在红绣鞋里面的天足,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致。老太太、小媳妇、大姑娘们都情不自禁地往前涌,争着相看桃花双脚和桃花的红绣鞋。只可惜桃花甫一下轿,脚和鞋就藏进大红色百褶曳地长裙里面了。迎亲的女人们在里圈,送亲的女人们在外圈,拥护着桃花宛如祥云一般往贵生家里飘。再想看看那一双别致的脚,只能够静等以后了。
桃花闻听满街围看新媳妇的人们夸奖自己的一双脚,心里面又是娇羞又是得意。整套的大婚吉服,她也就自己动手绣了这一双红绣鞋。她知道红绣鞋很难驾驭,就用上了心思:娘心疼她,爹由着她,她就没有受裹脚的罪。她这一双大脚在台儿庄都算稀奇,在官渡庄大概是绝无仅有吧?官渡庄毕竟是乡下,笑话新媳妇一双大脚的人肯定不少。既然天生的脚丫儿藏不住,就得在鞋上下功夫。要别致,要好看,要让围观的人们顾不得留意新娘子的脚大脚小。
桃花用细密结实的“瑞蚨祥”洋布打成袼褙,比照着脚形剪裁妥当,厚厚地摞在一起,纳上周正严实的针脚,再用红色锦缎包裹了,穿在脚上凭空就增加了身高。桃花穿上半成品的鞋子走了几步,袅娜得像一株摇曳在水面上的娉婷荷花。桃花知道红绣鞋的鞋面最是显眼,绣工越繁杂越不显好。她放弃了在整个鞋面上用功夫,只是在鞋口处采用“平针绣法”绣了一圈小小的荷花。荷花是粉盈盈的颜色,看似不起眼却用着上好的苏绣彩线。享誉几百年的苏绣丝线名不虚传,绣出来的花瓣、花芯、花蕊、花枝精精密密、规规整整。桃花万千心思付一鞋,这双鞋怎么会不精巧、不惹眼呢?
桃花穿着精巧、惹眼的红绣鞋,在众位嫂子的帮扶下,牵着贵生递过来的大红绸带,顶着频频撒来的麦麸、花生、栗子、大枣,跨过红火兴旺的炭盆,跨过高官厚禄的马鞍,走进高大宽敞的堂屋。贵生娘早早地撮起一把盐粒儿等在那里,一见桃花迈过堂屋的门槛,立刻将盐粒儿撒进燃烧着松柏树枝的火盆中。盐粒儿遇火,“噼啪”作响,和着王家班全套人马吹奏的《百鸟朝凤》,渲染出一层高过一层的喜庆气氛。
松柏相依,一生有缘(盐)——这是每一位善良婆婆的心中愿景吧?桃花在一层高过一层的喜庆气氛中,按照司仪的唱和完成了一系列婚典仪式,被贵生小心翼翼地牵引进洞房。
洞房之中张挂的、摆置的,无一不是喜庆的红色。桃花在一团喜庆中拜罢床公和床母,尚未在喜床上坐稳,贵生就迫不及待地抓起喜盘里面的秤杆来挑桃花的红盖头。嫂子们一看贵生做出不合章程的举动,赶紧挡得挡、拦得拦、揪得揪、拽得拽,腾出功夫让一位儿女双全的嫂子把花生、红枣和栗子撒在喜床上。
撒罢“喜帐”,嫂子们七手八脚将贵生摁到桃花身边完成“坐帐”仪式。贵生哪里坐得住,他此时此刻最想看看桃花美成什么模样儿。他觉得自己一直是恍恍惚惚的,根本记不清楚桃花到底长的什么样子了。
嫂子们看到贵生急得额头冒汗,不忍心难为这个长大成人以后就离家千里的兄弟。麻利地递上秤杆,让贵生挑起了桃花的红盖头。盖头掀起,屋子里有一刻鸦雀无声。一朵鲜花活起来是什么样子,桃花在众人的眼里、心里就是什么样子。 贵生家里一众女眷被桃花的美貌惊得目瞪口呆,正合了桃花家里前来送亲的女眷们心意。她们心照不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抿着嘴儿笑。
贵生娘最早醒过神儿来,悄悄推了“撂小盆”的贵生堂妹一把。姑娘猛然想起自己的活计,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赶紧走上前去,将手里端着的一个崭新的铜盆塞到喜床下面,用带着颤音儿的语调说唱:“撂小盆儿,撂小盆儿,明年我要抱小侄儿。”
姑娘颤声唱罢,新房的房门洞开,两个本家嫂子抬着一副朱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面有八只四寸大小的博山细瓷描金碟子,装着各色菜肴。两双朱漆木筷用红丝线各自联结了,摆放两边。
托盘端到喜床前面,一个嫂子走上前来,拿起筷子分别递到贵生和桃花手中。桃花知道到了和贵生相互夹菜、喂菜的环节,不由地心慌意乱起来。纤纤十指微微颤抖着,怎么也托不牢稳两根木筷子。贵生却不管不顾,瞅准了一个“含羞丸子”,一筷子抄起来送到桃花唇边。
贵生知道家乡有“饿嫁”的习俗,新娘子成亲的前一天晚上不让吃东西。眼看着时辰将午,贵生担心桃花饿坏了。满屋子的女眷们让贵生的殷勤动作,喜得“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打趣。贵生对所有的戏谑话语充耳不闻,眼看着桃花满面娇羞地咽下“含羞丸子”,又伸出筷子夹起一大片“五香牛肉”喂进桃花嘴里。贵生抖开手腕准备继续夹菜,嫂子们赶紧冲上来拦着贵生、按着筷子不让他坏了规矩。“撒帐”嫂子笑得打跌,边笑边剥了一个红皮鸡蛋,用两寸大小的红色博山细瓷骨碟盛了,托着送到桃花手上。鸡蛋没有煮熟,蛋清和蛋黄都颤颤巍巍地晃动。桃花把鸡蛋托到唇边,不出一点儿声音地吸允了。
“撒帐”嫂子大声地问桃花:“新娘子,生不生啊?”
桃花的头“嗡”地一响,心思波涌:贵生娘在等着,贵生的大娘、婶子、姑妈、舅妈、姨妈在等着,贵生的嫂子、姐妹在等着,贵生在等着。这些善良的人们给了她最大礼遇,现在是她回报的时候了。上到皇家下至黎庶,添丁进口就是为了壮门旺支过上好日子。她嫁给贵生,也是奔着这个千百年不变的期冀来的。这时候的羞怯不叫羞怯,而是叫扭捏。扭扭捏捏的做派,但凡是一个正经人就拿不出来。此时此刻自己不但带着爹娘的脸面、自己的脸面,更是带着贵生一家人的脸面。亲戚里道都在看着,横竖不能够让人家笑话了去。桃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利利索索地吐出一个字:“生!”
“生”字出口,满屋沸腾。贵生在洞房之中的礼仪已经完成,暂时没有了利用价值,就被嫂子们毫不客气地“赶”出去陪侍男客。贵生娘走上前来,引领着桃花一一与满屋子女眷相认。
桃花满心感激,她知道这个程序原本是不需要婆婆亲自来做的。婆婆肯把应该别人来做的活计招揽到自己身上,除了疼爱儿媳妇,再也找不到别的原由。桃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拽住了贵生娘的衣襟。贵生娘一生思女不得,常常引为憾事。突然间感知到桃花的体贴、依附与信赖,禁不住心头一热,两眼含泪。贵生娘含着喜泪给桃花引荐一众长辈,长辈们都被这份难得一见的婆媳亲情感染、打动了,忍不住想要充分表达激荡心头的喜爱与祝福。祝贺大婚的一应礼物,各家各户早就送罢。爱美的女眷们外出赴宴,唯恐不能够平头净面,身姿轻盈,哪里还有随身揣着鼓鼓囊囊钱袋子的?衣兜里面没有,就从身上寻摸吧。于是,你拔下一根赤金凤头簪,我抹下一副冰种碧玉镯,她摘下一挂八分东海珠……
贵生娘情知这些东西不仅仅是价值不菲,更是远亲近戚们的心爱之物。夺人所爱之事,断断行不得!贵生娘赶紧拉着桃花的手向众位亲眷百推千辞,恳请大娘、婶子、姑妈、舅妈、姨妈们把各自的东西收回去。
能够赶来参加婚庆大典的王家亲戚,哪房哪支家底儿都不薄弱。穿戴配饰在暗中较劲儿,行事为人也在暗中较劲儿。出手送给新媳妇的礼物,岂有一个往回收的道理?大家看着桃花头插珠翠、袖拢宝光的样子,情知自己的馈赠饰物,眼下在桃花身上无处安放。想起来古时候大户人家有“抛喜床”的做法,便纷纷将手中价值不菲的物件抛扔到喜床之上。诺大的一张喜床,眨眼之间熠熠生辉。
桃花见长辈们动作果断态度坚决,知道眼下是不能够再撕撕巴巴地推让了。一则推让不了,二则伤了面子,最最重要的是,她和婆婆都会在一众财大气粗的亲眷面前显得小家子气。
桃花心里面想着,便伸出手指轻轻地捻了捻婆婆的手掌心儿。恰好婆婆也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花儿,咱不推让了。日后寻个机会,还了这份人情也就罢了。”
桃花心中大喜——婆婆竟然与自己心性相通!娘俩儿相视一笑,桃花松开婆婆的手,逐一走到长辈们面前盈盈下拜,口齿伶俐地说道:“多谢大娘赏赐凤头金簪!多谢二大娘赏赐祖母绿戒!多谢三大娘赏赐东海珠链……”(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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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倩,微名梨花雨,山东蓬莱人,本科学历,现供职于中国石化系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前卫文学》《当代小说》《烟台文学》《新世纪文学选刊》《齐鲁文学年展》《中国企业管理杂志》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十几次荣获省、部级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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