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外史·白素贞（五）

五、龙虎山上

黄昏。黄昏前。

两驾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每驾车，拉车的都是两匹高头骏马。马车虽没有华丽的装饰，但都是上等紫檀木打造而成。看得出来，主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前面那架马车上，驾车的是一个虬髯大汉，光着膀子，一身的肌肉，在落日余晖下呈现出古铜色，显得极为健壮。

后面那俩马车上，驾车的却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虽是姑娘家打扮，但看起来人极为干练。

此时正是夏至刚过，太阳虽然已经西斜，但阳光仍旧猛烈。为了避暑，车上四面的帘子都挂了起来。前面的车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官员和一名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后面的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看坐相，应该是夫妻。丈夫看起来已过中年，似乎有些神不守舍；而夫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而且极为美貌，微微带着一些病态，这反而更增加了她的风韵。

官道两边，一边是山，虽都不甚高，但都如巨石削成，峭壁悬崖之上，却又点缀着很多灌木，有黄杨，有崖柏，有怪松，甚至还有道家仙草铁皮石斛。另一边，是一条不太宽阔的河流，河面宽约半里，但时宽时窄，沿着山路弯弯拐拐而去；河水清澈见底，河面上三三五五地点缀着一些竹筏，竹筏上基本上是一人赶着一群鸬鹚，他们是在捕鱼。

又走了一阵，官道两边开始出现了巨大的枫树，浓荫蔽日，一下子便凉爽了很多。后面马车上的那位夫人对赶车的女子道：“小青，你跟前面说一声，此处凉爽，看景象应该也不远了，要不在此暂歇一下，进大上清宫之前整理一下容装，免得亵渎了张天师。”随后她又对这那中年男子道：“抱歉，相公，我都忘了问你，我们歇一下可好。”那男子“嗯”了一声，道：“也好，就歇一下吧。”

那被称为小青的赶车女子答应了一声，然后朝前面喊道：“林官儿，姐姐说想在此地歇一下。”那被称为林官人的年轻人虽然觉得有些不愿意——因为快要到了，但还是答应了，接着对赶车的虬髯大汉道：“无妄，找个方便停车的地方停一下，我母亲要歇息一下。停路边，别阻住了官道。”

于是一行人找了个稍微宽阔点的地方停了下来，大家都下了马车，几步路便来到了河边，接着洗手，洗脸，喝水。此时太阳已被山崖挡住，天阴凉起来了，河风轻柔，仿佛还带着一阵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稻花香。

那虬髯大汉打了两桶水，把两匹马都喂了一下，又见河边水草丰美，便随手拽了几把去喂马。

那中年男子仰天感受着山水的气息，心中想道：“杭州西湖毕竟离人间太近！”但见时不时有一对仙鹤飞过，他又心道：“此处钟灵毓秀，仙气油然而生。”极目四望，但见山环水绕，云缠雾卷；听，幽幽静；闻，默默香；偶尔传来几个人声，那是渔夫在召唤他们那捕到了鱼的鸬鹚。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在金山寺做了二十年和尚的许仙，他此时已经还俗——因为他的儿子非要接他回家，说是享福。他的儿子，就是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男子，两年前中了状元的许仕林，如今在信州府做官。那个年轻的美貌夫人，自然就是白素贞了，她被雷峰塔和观音的六字真言镇压了二十年，元气尚未完全恢复；那赶车的女子就是曾经的青蛇妖小青，她在南极仙翁门下修炼了二十年后，虽然还是性子急，大大咧咧，但是已经少有恶作剧了。

那个虬髯大汉，却是许仕林觉得自己家里阳刚气不够，专门从河南请来的少林寺俗家弟子。许仕林还根据《易经》，给他取名为“无妄”。

看来，他还是认为，自己从小遭受到的，是无妄之灾啊。

黄昏。正黄昏。

许仕林一行很快便到了大上清宫。

进了照壁，穿过棂星门，不久，便看见远处神兽赑屃驮着一块石碑。碑文应该是有些年头了，不太看得清。正要打马前行，但说也奇怪，马却不肯走了。无妄破口骂了两句，忽然从旁边的树上跳下一个小道士，指着无妄道：“噤声！此处乃大上清宫，不得聒噪。”言罢，他打量了一下许仕林，道：“既是朝廷命官，为何还不下马下车？马都懂事不走了呢！”言罢，指着碑文道：“不是我要你们下马下车，是皇帝陛下的命令。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步罡踏斗，礼诚神灵。”

许仕林听罢，忙跳下马车来，对着小道童歉声道：“多谢仙童提醒，下关初来宝地，实在是不知规矩。”那道童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进去了。许仕林忙提醒大家下车，又命无妄去远处一点把马栓好。

许仕林以前没曾来过大上清宫，只是在此做地方官时听说了张天师的神灵，且蒙观音教诲，特带母亲来此，求张天师消除妖籍。只因张天师总督天下除妖事宜，故必须得来此地。

至于小青，由于有幸拜在南极仙翁门下，虽然从此不能自由自在，但倒也因此脱离了妖籍，升格为神兽了。若再继续修炼数千年，则有可能转世为人，再勤加修炼数千年，方有可能成仙。

见那道童远去后，其他人都还挺恭敬的，就小青不太服气，觉得那小道童有点盛气凌人。她不知道，这龙虎山的小道童，从小天真浪漫，对于外来的人，都是抱着爱来不来的态度。道观本来是用来清修的地方，那些读了几本破书的读书人偏要将其当成游览胜地，实在是大为搅扰。成年道士倒是眼不见为净，小道童则自由自在，毫不做作。

小青甚至开起玩笑来，道：“林官儿，此地归你管不？张天师也不出来迎接一下，如此怠慢！”许仕林却知道这个不能随便开玩笑，忙阻止道：“小姨，这可不能乱开玩笑！听说钦差来此，才有个道童迎接，其他人都要自己去拜见张天师。”

正说着，突然刚才那个道童又出来了，对许仕林道：“你就是许大官人吗？我刚才忘了问就跑了，抱歉哈，天师差我出来迎你一迎。按理你还不够级别，迎接你会折了你的福分，但天师说他迎的是文昌故人，这就不同了。你是许大官人吗？”

许仕林忙点头称是，道：“下官正是许仕林，还请仙童前面引路，我们后面跟上。”于是一行人跟着那小道童，穿过九龙回廊，一直去到了厢房。那小道童对许仕林道：“许大官人，天师说今日天色已晚，你们一家车马劳顿，先暂请安歇下来。明日一早，天师请许大官人上山看日出。”

许仕林曾听同僚谈起过龙虎山的日出，云蒸霞蔚，天地静美，不由得心中充满了期待。

黄昏。黄昏后。

如此，许仕林一行便先在客房安顿下来。

翌日。寅时末，许仕林便被小道童叫了起来，然后跟着他登上了锁妖塔的塔顶。一上塔顶，许仕林便见一位中年道士正笑迎着自己，那一刻他的所有前世记忆蓦然间便涌现了出来。但听得张天师只说了一个字：“请！”许仕林也觉得无需赘言，无需客套，遂与张天师并立在塔顶，望着东方。小道童自去从角落里拿出炉子，开始生火煮茶。

清晨的龙虎山仙雾霭霭，似乎点头就可唤出扶桑日，张口便能吹散满天星。许仕林不禁轻叹道：“道教祖庭天师府，人间仙境龙虎山。难怪天师喜欢在下界待着。”

张天师听罢，微微一笑，道：“亚子老弟如果也喜欢，便在此多待数日。但愚兄道教事务缠身，却不能尽日相陪。”他见道童已经在烧水煮茶，遂又道：“我们且去那边坐地，边喝茶边看日出。”

太阳一分一秒地往上升，两位大神就这样相对而饮，间或有一两句交谈，大多时间都是在静静地看着东方的云彩变化和逐渐清晰起来的山川。汩汩冒着热气的茶水，似乎更承托出此刻的宁静。这就是典型的内倾型的人相处的场景，无须话语去解脱相处的尴尬，只沉默而享受，尽管内心思潮或情绪涌动，但外表不形于色。这时候如果有一个外倾型的人，反而会破坏这份默然的美好；如果是外倾情感型的人，或许其他人都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免得肆意抒发那些没有实质性内容的情感而搅扰他人。

正是鸟鸣山更幽的时刻。不久，蝉也开始叫了起来。山峰逐渐清晰起来了，远处泸溪河的流水声也清晰起来了——刚才它似乎也还没睡醒，或者是被云雾包裹住了。又不久后，渔民们开始在河面上讨生活了，鸬鹚也叫了起来。

此情此景，许仕林实在是心满意得。他前二十年都是在杭州生活，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但苏州、杭州毕竟是浓妆艳抹的城市风光，很多时候像一个捧着心而矫揉造作的西施。而此处，龙虎山，天籁、地籁、人籁，在经过一晚的休息后，万籁俱静又变成了万籁齐鸣。许仕林心中感慨道：“山水之美，远非城市之妩媚可以比拟！”

许仕林抬起头了，看着南天门，忽然叹了口气，对张天师道：“天师，小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很多大仙不愿意上天为神，这人间仙境，洞天福地，小弟真是心醉神驰呀！”

张天师只是微笑着，没有回应。由于职责关系，他每年有半年在天庭，与诸神共事；另有半年，则在人间，与仙、人来往，慑服妖魔鬼怪。他也看了看南天门，然后又将目光投在了远处的泸溪河上，道：“那条泸溪河，环绕着山，在信州府境内和信江合流后，注入鄱阳湖；它终年冲刷着山体，而大山却又将其层层阻拦，导致它变得九曲十八弯。山环水绕，云缠雾卷，由此而生出万般景象。”

许仕林点点头，他知道，张天师一定是要说什么，因此静静地听着。

张天师是个内倾思维型的神，轻易不说话，但一旦开口，便是无懈可击的长篇大论。他见许仕林在候着，也不客气，接着说道：“山和水，既是自然呼应，也是男女关系。男人如山，女人似水。初长成时，女子比男子却懂事得早，因此水在上、山在下，正如高山承载着湖泊，相得益彰而无欲无求，此之谓泽山咸卦。”

许仕林点点头，接着道：“彖曰：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他不禁想起了姑妈隔壁家的那个女孩，他们曾经两小无猜，稍微长大后，即便是远远看见，也会脸红心跳！那真是个美好的少年时光。现在，她应该早就嫁人了吧？唉，如果我没有读书，说不定就不会冷落了她，说不定……，唉，我的初恋呀！

张天师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看出点什么，但他不说破，而是接着道：“年龄稍长后，女子因害羞而谦卑，男子因责任而高大。此时泽山咸卦则转变为山水蒙卦，山下出泉，涓涓细流，更衬托出高山的伟岸，因此给人一种启蒙化育之感，树木也因此茂盛起来，山中生物也会丰富起来。这大概是婚前和婚后不久的恋爱状态吧，热恋之中，一切都在树木掩映中，使人盲目，也使人倾向于隐藏真实的自我。这也算不得虚伪，只能说是太爱对方，由此导致人会患得患失。”

许仕林点点头，道：“难怪夫子教育说，君子以果行育德。正所谓蒙以养正，男女初懂人事，相互启蒙，学习夫妇相处之道。”

张天师点点头，接着道：“组成家庭后，男主外、女主内，这说的是家庭责任的分工；但在家庭内部，正因为'女主内’，因此女子反而在家庭中占据了主要地位。此时水包裹着山，犹如大雨过后，山道上到处是水，登山者既难行，又无法欣赏风景。此时合为水山蹇卦。热恋过后，面对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遭遇的是价值观的冲突。如果女方足够强大，她将会淹没丈夫，就如……就如你人间的母亲，她水漫金山，看起来她是要救出你人间的父亲，但是那终究是淹没。”

许仕林听罢，似乎终于有些理解父亲近两年来为什么郁郁寡欢了。他突然觉得，父亲应该是真的不愿意还俗的，但是拗不过自己的坚持。曾经，自己很自私地以为，状元郎的父亲却出家做了和尚，这是多么不光彩的事！想到这里，许仕林突然头冒热汗。

张天师自然也察觉到了，但他都不说破，仍旧接着道：“如果男方很强大，那么水遮不住山，只能是'毕竟东流去’，但是她也不肯就此罢休，因此常年纠缠，或者像沼泽一样，浸泡侵蚀着山体；或者像江河一样，用力冲刷着山体。最后大家都耗尽一身的精力，但关系却并未好转。这时候，就化成了山泽损卦。”

许仕林听罢，点点头道：“象曰：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看来，夫妻相处之道，要学会压制自己的愤怒和对对方的欲求？”张天师却不接话，只是笑了笑。许仕林于是接着道：“都说恶语伤人六月寒，压制自己的愤怒，就能尽量减少恶语伤人，不会因为愤怒而打砸东西，这样关系才能维持和谐。对对方的欲求少一点，就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自我觉察上，这样才能真正做到反躬自省。”

张天师听罢，微微笑道：“不愧是状元郎！虽然只经历过泽山咸卦，但是其他的境界都能瞬间明了。人间的圣贤书，看来多读读也无妨。”许仕林点点头，道：“只读圣贤书，难免成为迂腐的人。读完万卷书，应再行万里路，方能明白人间正道，方能感悟沧海桑田。”

张天师深吸了一口带着稻花香的甜美空气，接着，似乎是总结，又似乎是告诫，道：“泽山咸卦，山水蒙卦，都'利贞’，这就是来自周文王的教诲啊；而水山蹇卦'利见大人’，分明是要寻求一种心理救助的建议；山泽损卦'利有攸往’，这大概是注定了要分离啊。”

双方此时都不再言语，这人间仙境，道教祖庭，令人遐想无限。张天师和文昌，在天庭都是道教大神；但在人间，又都先是儒家子弟出身。亦儒亦道，相得益彰。

六、结局

此后，许仕林一行在龙虎山纵情游览。期间，许仕林找时间和父亲许仙做了一次深度沟通，父子俩最后都明了了对方的意思，并尊重对方的选择。许仕林也根据张天师的嘱咐，告诉母亲白素贞：“妖籍无法除去，不能只凭观音菩萨的一句话，就坏了道教的立场。但张天师可以给母亲写个推荐信，帮助母亲去珞珈山紫竹林，在菩萨脚下清修，数千年后，可望由神兽进入仙道。”

七日后，许仙正式盘发成为了道士，在龙虎山修真养性。白素贞则拿着张天师的推荐信，由天师作法，送去了观音菩萨的道场珞珈山。菩萨看罢，也自无奈，她自己也知道，道教从未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因此对于张天师的拒绝只能接受。此时看着白素贞楚楚可怜，菩萨心中一软，只好收了下来，命其在紫竹林中修炼。

小青则自回南极仙翁处修炼，数千年后的造化，不得而知。

许仕林则带着无妄回归衙门，君子终日乾乾，亹亹然，在人间寿终正寝后，回归天庭，被后世奉为文昌帝君。

（人间仙境龙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