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冲 || 上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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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秦川
作者 | 李冲(陕西丹凤)
一、土匪
深夜,山风正急。一轮圆月,静静的挂在山顶的树梢。
突然,远处,影影绰绰的几个火把出现在山间小路上,星星点点的,来人越走越近,隐隐的只见有五六个人的样子,几人渐渐行至一庄户人院子,迅速分散开来,有人猫着腰掏出袋中的家伙,插进门里面,狠命的锯起来,有人趁着夜色爬上墙根的树,轻轻的落在房顶,有人伏在窗户底下,很快将院子围了起来。
“沙沙”的锯门声引起了屋中老大李玉厚的注意,老大一个激灵,迅速穿好衣服。忙将睡在身旁的妻子用力摇醒,悄悄的沿着炕跟滚了下来。
屋顶,瓦被踩碎的声音在深夜中传来,分外刺耳。
睡在厦房的老二李恩厚也被惊醒了,很快就穿好了衣服,把睡在旁边的老三李福厚捂着嘴巴摇醒,随手操起床跟旁的猎枪,悄悄的上了膛,揭开厦房的门帘子,走到上房。老大玉厚手提着斧头,侧身藏在门背后,借着透过窗户朦胧的月光,直直的用手指,指了指屋顶,屋顶的人正在慢慢的揭瓦,瓦片叮当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中分外清晰。
突然,里面的两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打破了夜的寂静,门外的钢锯声似乎停顿了一下,又“沙沙”的开始了,屋顶很快的透出了半片月光,接着,就有脚从房顶窟窿中伸下来。
“狗日的,敢来我家里撒野!”躲在房柱子背后的老二恩厚急不可耐的掏出枪,对准来人的腿,一枪就射了出去。
哀嚎的惨叫声很快响起,来人急忙用手撑起身子,一咕噜从房顶翻了下去,孩子大哭,隔壁几户房中,灯很快的亮起了。
“快跑,想不到他们有枪”,为首的一男子说,很快,一伙人搀扶着从墙上滚下的那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院子逐渐恢复了宁静。
放心不下的大伯还是手提板斧跑了过来,老二恩厚简短地向大伯和临近的邻居诉说了刚才遭遇土匪的事情,大伯看了看屋中的情景,又看了看门,这门是山里面号称的“贼关子”,里外双保险,在门关中巧妙的设计了一道铁链,如果被山匪锯开门关,也是进不了屋的,门关上的一道铁链将门牢牢的把着,没有里面的人开门,门还真是不好开,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住在这里的人为了防止山匪抢劫,往往用的都是这种“贼关子”。
见没有损失,隔壁的几户邻居也都回去了。一家人哆哆嗦嗦的爬上炕,忐忑不安的熬过了一夜。
天渐渐亮了,尽管已是三伏天,但静谧的山中依然伴着丝丝凉气,风吹过,呼啦啦的一阵乱响,经过一夜的折腾,老二李恩厚半天打不起精神,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努力回忆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幕幕,好像是一场噩梦,丝毫理不出半点头绪。
这是大山谷底的几户人家,住在交错的几道山谷交界处,一个盆状的谷底,有几间青砖大瓦房隐藏在树荫里,一律的四合院式样,在院墙根有一个大碾盘,碾子横放在碾盘上。谷底低洼的一棵柳树下,一潭清水被弟兄几个用石头围了起来,水,清冽,甘甜,有大山深处特有的那种气息,旁边不远处,一片片挺拔的玉米正在疯长。
离家不远的山上,弟兄三个正在那里开荒地,这是一大片一大片野生的李树群,谷底一行行俊秀挺拔的松树,高大的杨树,成片的灌木从,最让人羡慕的就是那几株高大的柿子树,这是被当地人称为“牛心”的那种,每到秋季,瓜果飘香的季节,站在山沟脑,红灯笼般的柿子便成了过往行人羡慕的对象。即使是每天穿梭在山沟与东街的老二李恩厚,每次从山沟爬上沟脑,气喘吁吁的,仍旧不免呆坐在路旁,痴痴的望着那沟底火红的柿子流口水。
今天不比往日,经历了昨晚的那一遭,老二心头总是摸不着头脑,看那一伙人,不像是惯匪,但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常常有川道里的人家,闹饥荒,趁着夜深,跑到山里抢财物,不得不尽早提防。这样想着,老二恩厚就胡乱的吃了点饭,扛起早已准备好的椽子,拿起搭手放在椽子下面,一头用手按着,稳稳的沿着山路爬上来。
烈日当头,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地上,石子土块像是着了火似的,穿着的草鞋踏在路面上,就像是踩在火炭上,一阵阵生疼,脊背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打湿了,盐渍厚厚的集聚在衣服上,白花花的一大片。山路崎岖,等从沟底走上山头,眼前便马上开阔了许多,放眼望去,州城在东边的山间若隐若现,万千大山就像是泥牛一样,横亘于天地间,只山前一处,同时止步,一道平川便将大山生生的隔开,就是俗称的“上秦川”。
沿着盘山路下来,在那一条溜椽的窄路上把椽子撂到沟里,椽子就像一条船似的沿着溜椽道飞快的滑下去,也许是溜椽道不太平,或许是椽子过于直,在岩楞上卡住了,老二沿着溜椽道又重新撂好,椽子又飞快的滑了下去,这样反复几次,椽子已经从坡顶滑到了坡沟,直直的滑在了一个水潭边,飞溅的水花,激起了层层涟漪。
老二从半坡上跑下来,弯了腰,用手在水中拨了拨,跪在水潭边,嘴贴着水大口地吸吮着,然后把脚上的绑腿紧了紧,就扛起了椽子,沿着沟底河边弯曲的路,慢慢的走下去。
二、东街
沿着崎岖不平的沟底,翻过了一溜溜的小土塬,就进入上秦川的第一个大集——东街。这个东街,曾是上秦川百十个村唯一集市,集市兴隆的时候,远近麻池河、杨斜、杨峪河、管家坪、熊耳山等几个建制乡镇的唯一集市,古时曾有“先有上秦川,后有商州城”的说法,可见在当时,相对和平稳定的上秦川,与现在商州城相比,也有过之而不及,商贾云集的东街,则更是繁华地带的中心。
每逢双日,便是当地人称为“赶集”的日子。这一天,远近的货郎,便挑着杂七杂八的货物,叫喊着在东街晃荡。在东街头,有一连串几十个商铺,日常货物一应俱全,最东头是一家杂货店,土墙木顶,被高大的防火墙隔开的是一家邮局,旁边的是一户染坊、裁缝铺、小吃店,对面是买布的摊位,这里的门大部分都是那种的三扇门或四扇门,路中央的那两块大青石一前一后的铺在地上,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依旧卧在哪里,凉皮摊、杂货铺、雷果糖、柿子饼、铁匠铺沿着街道一溜摆到西边,西街头的大场子,则是家畜、椽等大宗集市散货交易地。这里是家庭作坊式的经营,没有固定的人员,只要吱声,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可以是临时售货员。
东街胡乱的延伸到足有二三百米远的一个大场子,一座寺庙坐南朝北的坐落在当中,这所寺庙,前殿三间,厚殿四间,里面供奉着诸神佛像。寺庙背后,有一戏楼,便是日常集市贸易的活动地,每逢双日,便有穿着戏服的人登台唱戏。
传说在元末明初年间,朱元璋的叔父曾在金陵寺出家,一日云游至此,见这群山如牛般横卧,沟壑分明,山上观望,但见群山环抱,高岩耸立,小桥流水,绿树成林,村中屋瓦在绿树中隐隐约约显现,真是聚集山气精华的妙地,空灵秀美,便集资捐建了庙宇,请了神灵,并将朱元璋御赐的一件宝物金钟置放在庙顶的屋脊上,作为镇寺之祥物,在神像旁置放了鼎、香炉等物,还有大量的玉器,作为金陵寺的另一家分寺。建寺后,僧人众多,香火甚旺,历经百余年后,镇寺之宝金钟也被人趁月黑风高之夜盗取,竟无人知晓下落,鼎、香炉、玉器等物,也逐渐散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有人在稻地里挖出一个价值连城的金钟,却不识货,用一根绳子穿着,让他孙子拉着满街跑,结果每到了晚上,就“咚咚”作响,不知是什么东西,后来不知被谁认得是宝物,想走私出境,却不知被谁识破,让国家给截住,上交了,这是后话。
椽草草的卖了,老二恩厚一直打不起精神,昨夜困扰他的那场事,还没有停止在他脑海中游荡,得提防着,这样想着,老二就不知不觉的来到了西街口,一条白色的土狗引起了老二的注意,老二用卖掉椽的钱花了一小部分用来买狗,就又买了几把弯刀,余下的,买了点日用品,就沿着石板铺成的路顺便逛了逛。
这个集镇不大,小小的三条街道,全是东西走向,清一色石子铺成的路面,第一条街道以李姓、王姓人居多,也就是主街道,第二条街道以刘姓人为主,第三条街道基本上都是候姓人,大门大户的,街面上高大的门楼并排从东头一直排到西头,大理石铺成的台阶隔开了一户又一户,雕梁画栋的门楼横额上题着“耕读传家”“勤俭持家”等字样,大门两侧有石头雕刻成的石狮子,活灵活现的,再往东走,就是那川道小平原了,这个时节,正是玉米疯长的旺季,一阵风吹来,带来了玉米的清香,夹杂着花香,真让人陶醉!
山顶上,一轮红日正在半山腰慢慢落下,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山路漫漫,基本上要走近乎三个钟头才能到深山谷底的家里,小李和爷爷玉厚就这样慢慢的走着,遇见来往的人时不时的打个招呼,现在住在这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部门搬到了山外的华阴、渭南、西安、宝鸡一带,剩下的,就只有那些舍不得离家的老头子老太婆了,那都是临近沟底那帮亲戚们。小李知道,在山的那一面,房屋沿着小河一字儿排开,那是他爷的娘家人,他记得,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那里山清水秀,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可以称得上是人间的天堂,这里的人家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排竹林,苍翠挺拔,一河两岸时常有人家用木头搭成小桥,淙淙流水从桥底穿过,土墙木瓦的大房子,古香古色的用漆漆了好几遍的桌子,发着油亮油亮的亮光,还散发着淡淡的油香味,乌黑的大柜子放在屋子山墙跟前,这里的人家都喜欢称正中的山墙是“爷面前”,都有在爷面前张贴祖宗图谱的习惯,殷实的家里还把祖宗图谱用一层薄薄的塑料纸裱糊起来,字迹都是当地有名望的老师或者能人用公正的楷书写的,一般的家庭将写祖宗图谱看做是一件隆重的大事,往往要提前看好日子,素食戒斋,焚香祭拜祖宗,而后必经会在一个艳阳天里,摆出一张大八仙桌,放上笔墨纸砚,将买好的大红纸整齐的放在桌子上,请来的老师便挥起大笔庄重的书写。
由于这里地处深山,树林茂盛,好似乱世的世外桃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上秦川的人都喜欢把女子嫁到这里,一来是这里不缺吃,在五六十年代那个饥饿的年代,川道的人家里往往揭不开锅,水浸菜、灰灰菜、山莲都成了人们口中的香饽饽,当这些野菜也找不到的时候,人们就眼巴巴的望着榆树叶子能早日抽出嫩芽,甚或树皮、泥土,都成了人们解饿的粮食,而山里面呢?只要有人,有劳力,有大面积的山坡,随便在一个山仡佬挖一挖,来年都能长出东西来。再说了,山里的猪也不卖,整个杀了做成腊肉来年吃,就这一点,足以让川道人羡慕死了,更别提香菇、木耳、天麻了,那都是山里人的特产。二来是川道相对还不不安宁,因此,这里就成了当时人人羡慕的好地方。
小李现在还记得,那一块长满松树的地方,祖父和父亲曾在这里开过荒种过芋头,只不过在最近几年的飞播造林后,松树才一拨又一拨的长了起来,那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祖父和父亲就在那里种过荞麦,还有那一块块的山梁,曾经,当年的祖父就曾在这里走过。
三、变故
老二李恩厚在山梁慢慢的低头走着。
像这样的日子,来来回回的已有好几十年了,自己打小就在这条路上走,看着眼前沟壑纵横的山脉,向老牛似的横卧在天地间,突然感觉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蚂蚁、一个虫子,甚或是一棵小草。
天地悠悠,泥牛入海。上秦河就像一条从遥远天边飘来横在人间的白丝带,蜿蜒曲折,一路高歌,远处的雄耳山只露出半个耳朵,还能远远的望见雄耳山山脚的石头,有些墨绿的,那些是树,在有树的地方就有了村庄,有了村庄,就有了人家,有了狗叫,有了欢笑和哭闹。
这样想着,老二恩厚就加快了步伐,路过玉厚带领老三福厚新开垦的荒地时,荒地里种植的玉米散发着阵阵清香,这是成熟的气息,还有那刚刚快成熟的芋头,最近几天下了点雨,看样子,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树林里传来“沙沙”人影晃动的声响,隔着密不透风的林子,什么都看不清,估计是砍伐树木的人。太阳快落山了,今天走的有点迟了,都怪自己太贪心,上好的丈四椽子一直买不上好价钱,好几个买主都被自己轰走了,最后买的价钱,并不太和自己的心意。
自从那次夜里土匪来家抢劫不成后,大哥一直留心,就给兄弟三人分了工,老二恩厚主管经商,来往到东街卖椽子,随便捎点油盐酱醋柴米等日用品,老三福厚也已经十来岁了,就帮自己在家门口开点荒地,帮忙伐木,这年月,土匪恶霸比较多,日子不好过啊!庄户人家只有靠山吃山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翻过了一座小山包,突然从山后、草丛里窜出几个人,那些人狠狠的按住老二,朝老二胸口就是几拳,还没等老二摸出腰上的弯刀,就被背后的人用绳子套住了脖子。
这一群土匪,来在上秦川的川道,由于川道社会不稳定,加之受土豪劣绅的欺凌,这些人便盯上了相对富足的山里人,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白天多在川道游荡,平时踩踩点,也有的喜欢去东街的烟馆抽抽大烟,没钱的时候,就思索着干一下小偷小摸的事情,由于人少,实力不强,所以,他们大多盯上了山里的人,上一次,他们原本准备大干一场,没有想到,失了算,还有一个人受了伤,休息了几个月才好,就这样,他们在老二恩厚来回经过的路上,设下了埋伏。
老二被几个土匪用黑布遮了眼睛,旁边的土匪还时不时的补上几脚。老二被他们带到另一座半山腰的洞穴中,这是一处被当地人称之为涧子岩的地方,这里山高岩险,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大水潭,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是以为这里山高路险,易守难攻,险要路口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誉,加之在半山腰,一般不易被人发现。
小小的山洞中站着五六个人,恩厚被牢牢的绑着,看不清一点情况,站得几个人看到恩厚,就抬起脚狠狠的招呼了几下,接着,一个跌脚的男人拿起石头,狠狠的朝老二头上砸去,鲜血沿着额头直往下流,一阵晕眩,老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二恩厚的彻夜未归,引起了老大玉厚的一阵阵不安和焦躁。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还是不见老二的踪影,忙了一天的玉厚回到家,看到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年幼的兄弟,还有身体不太好的媳妇,辗转难眠。
长夜漫漫,辛勤劳作了一天的玉厚丝毫没了睡意,想起了自己已过世父亲、母亲,不禁泪眼婆娑,朦胧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引起了老大的警觉,忙翻身爬到窗台,趁着月光看见不远处,一团团黑影正朝这里走来。
不好,恐怕是山匪来了,老大这样想着,忙叫醒熟睡的媳妇,裸身抱起孩子,打开后门,指了指山上,媳妇会意,老大心急火燎的叫醒老三福厚,忙朝山上逃去。
人影越来越多,隔着树影,依稀听见了狗的狂吠声,接着,一声哀嚎,再也没有了动静。
一切恍如梦中。
土匪在前门用钢锯锯门,就有土匪从前窗翻了进去,老大玉厚眼睁睁的看着土匪进了屋,接着就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恍惚中,听见了隔壁他伯的怒骂声,厮打声,接着,哀嚎声、痛哭声、求救声,一声一声的剜着老大玉厚的心。
孩子的咳嗽声从远处传来,着实让老大下了一跳,老大忙循声找去,荆棘架下,媳妇赤裸着身子在瑟瑟发抖,怀中的男娃睁着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父亲,女儿张大了嘴巴,不停地咳嗽着。
“孩子渴了,让孩子喝点什么!哪里有水啊!”媳妇小声说。
这时,老大做了一辈子都后悔不已的事,山崖背后,有一潭清水,也不知是吓糊涂了还是一时没有想到,迷里迷糊中老大竟鬼使神差的用嘴吸了口清水,轻轻地喂进女儿的口中,女儿停止了咳嗽,安静了。
看着两个孩子和媳妇都没事了,老大一棵悬着的心放下了,疲惫的躺在荆棘下,看着那群土匪在院子中吆喝着挖来挖去,用手摸摸身旁的老三,才发现,老三竟然也不见了。
四、匪祸
小李和爷爷李玉厚沿着山路,两人慢慢的走着,大山脉络清晰的显示着那一块地势的贫瘠,那一块土地的富饶。在这里,山路的两边,是截然分明的两个世界,山一旁的西边,是茂密的松树一片连着一片,人工开采出的林荫带从松树脚下一直延伸到山背后,消失在看不见的远处,这里有密密麻麻的栗树,数不清的野天麻就隐藏在山树的根旁,成片的五味子、葡萄、八月炸缠绕着松树、李树,将果实毫不吝惜的奉献给大地,赐予那些发现的人们,还有那一大片一大片拳芽(学名称为商芝),四五月间喜欢盛开在松树根旁,山的一旁东边,全是那种低矮的灌木从。每年端午时节,人们都爱上山来采摘斛树叶子,用它包粽子,散发着喷喷香气的斛树叶,是制作粽子的上好材料。
当年,爷爷李玉厚就是在这里开过荒种过地,自从二爷李恩厚遇害,三爷李福厚失踪后,这里的庄稼就再也难以种下去了,出来偷玉米的、芋头的、偷的收红薯的,还有偷偷的上山砍树、采摘李子的,要是当年二爷、三爷在,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
小李叹了口气,两人沿着山路直上,玉厚爷爷今年已过古稀之年,但身体依然结实,两人渐行渐远,盘山路越走越艰难,越往上走转弯越狭窄。向东望去,就能模模糊糊的看见商州城隐约的影子。上到山顶,俯瞰谷底,残垣断壁、支离破碎的墙壁在谷底树荫下隐约可见。玉厚叹着气,用手指着下面,诉说着半个世纪前发生的一切。
土匪在房前屋后找来找去,丝毫没有收获,疲惫不堪的土匪趁着秋天旭日还未升起,一伙人灰溜溜的消失在了不远处的树荫处。
惊魂未定的老大玉厚和媳妇抱着一双儿女,从山上跑下。
一切全乱了,院子到处都是被人挖过的痕迹,小黄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屋中翻箱倒柜散落的物件,被砸烂的水缸,歪歪横斜着躺在地上,哭丧着脸的媳妇和老大顾不上哭泣,慌忙找出衣服,穿在身上,径直往伯家跑去。
伯家的房子“呼呼”的串着火苗子,房子中放着的柴火像着了魔似的疯狂的吐着火舌,伯伯躺在地上,头上汩汩的血水直流,伯伯的几个孩子在一旁哭天喊地的哭泣,但是,伯伯永远也唤不回来了。
办完伯伯的丧事,老大玉厚就询问着那天发生的事情,听几个兄弟说是那一伙土匪是来山里寻找财宝的,土匪们以为他们在山里有吃有喝,几户人家又都是三间土木大瓦房,认为肯定是很有钱的,就来逼问他们金银财宝藏在何处,殊不知,他们也是一贫如洗,哪里有什么金银财宝,隐隐的听那土匪说,老二恩厚被他们囚禁在涧子崖。
老大带领一伙人把老二从山洞里抬出后,就近埋在了一块地里,听回来的人说,那块坟地刚用镢头挖下去的时候,一股泉水汩汩的冒了出来,坟地是在两块山沟之间,坏绕着密密的松树林,紧紧的围着坟地饶了一匝,风景很美很美,青草散落在周围。
又听回来的人说,发现老二时,老二遍体鳞伤,牙齿紧咬,已死去多日,惨无人道的土匪为了拷问金银财宝的下落,竟然用烧红的钢棍插进了老二的肛门……
老大玉厚的女孩也走了,时间永远定格在了她还有十来天就七个月大的日子里,是土匪抢劫的那天晚上,喝了凉水,又冷又冻,小小的身躯终究抵挡不住这秋日的凉意,在咳嗽了一个礼拜后,一个黄昏的午后,心脏永远的停止了跳动,也随着她二爸走了。
走了,走的人太多了,先是老二恩厚,接着是大伯,女娃也走了,老三福厚现在是生死未卜,不知去向,稀稀落落的树影慵懒的横斜在田间地头,透过疏落的树影,阳光忽闪忽闪刺着人的眼,又是一个大晴天,密密麻麻的松林在不远处阳光的照耀下,松针在枝头摆动,微风送来了花的清香,还有夹着五味子的芳香。
这一带的松树林里尽是五味子藤,缠绕在松树林中不断盘旋,一架大些的五味子藤可以将好几颗大树绕在一起,下面就是让人口馋欲滴鲜红鲜红的五味子,这五味子虽说可入药,但在成熟的季节,鲜红的果实直接入口,香甜无比口味更佳。
老大就这样的看着树林子一天一天的长大,常绿的松柏、侧柏,成群的灌木从,山间的一年四季就是一个日出又日落不断重复的轮回,谁能预测到今天发生的事情,谁又能预料到未来呢?那不断增长的记忆,就是在山间田野不断的来回劳作,直到撒下麦种、玉米种,秋收后用碾子碾出的那一粒粒小颗粒,甚或就是孩子从咿咿呀呀说话到蹒跚走路,山间土路在不停的延伸,林子间砍伐过一茬又一茬的椽子,在阳光下不间断的晾晒着,扛到东街换回些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
孩子一天天的大了,伯家被烧毁的房子还是残垣断壁的放在那里,缺少了伯伯这个男劳力,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其他的孩子太小了,没有能力盖起房子,只好蜗居在山边的一个崖洞里,这个崖洞还是老大他们用火熏白麋子时发现的,小小的白米子竟然占据了如此大的一个山洞,距离老大的三间大瓦房也是不远,就被老大他们帮忙砍了些树木,做成围墙,用破布制成门帘子,倒也能遮风挡雨。
风云突变的二十世纪,中国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阵痛,义和团闹起了革命,洋鬼子打进了北京城,慈禧太后跑到了西安避难,辛亥革命成功后,胜利的果实被袁世凯窃取,袁世凯复辟等等一系列的事情,跟老大他们都毫无关系,只是老大还隐隐的牵挂着他的那个老三福厚,他知道,老三一定还活着,甚或就是在哪里等着他,或者就是在某一天,会突然蹦蹦跳跳的出现在他面前。
直到有一天,当几位身着制服的军人翻山越岭的来到家门前,将一个“烈士军属”的牌子订到他的门上时,他茫然不知所措,军人向他敬了个礼,他才知道,老三永远的回不来了,从军人那里知道,老三牺牲在了国共内战的前线,而他牺牲的时点地间,竟也是无人知道,只知道是牺牲了。
那时候,老三离开人世已经快十年了。
解放前夕,老大玉厚他们一家从山沟里搬到了几代人梦寐以求的东街,用几辈子积攒的钱,买了户房子,而那些三间大瓦房、那碾子、那水井,还有那挂着红灯笼的柿子树、一串串诱人的葡萄、五味子、八月炸,都永远的成了记忆,不同的是,每天上山砍树、卖椽的本行仍没有改。
伯家他们也搬了下来,在离他们不远的村子里买了房子。
五、文革
熙熙攘攘的东街永远是上秦川的繁华地。
赶上了解放的好日子,迎来了分土地分住房的好时代,由于李玉厚用自己的积蓄买了房子,在成分划定中,差点被划为富农,还是仗着几个好友的说合,才划为贫下中农。当年的那个男娃,也长成了毛头小伙。
农闲时间,李玉厚也没有闲着,平时担个笼子,放着点柿饼、核桃,走街串巷做点小生意,或者是买点包谷糖、豆渣糖还有那雷果糖,拿到东街做点小生意,或者来到麻池河,走街串巷的做点小买卖。冬季闲着无事时,拉个架子车,伙同村里的青壮劳力去雄耳山拉点煤,给四十余里的州城大户人家送煤。那个时候,没有表,常常是赶着月亮出门,途经州城的南秦河、丹江上还没有修桥,过河的时候,只好一个帮一个,掀着把车子拉过河,冬日里寒风刺骨,光着脚丫子穿着的草鞋踩着冰床直让骨头一阵阵的发抖,还的来回往返河中,伙同其他人将车子拉过河,等车子都过了河,草鞋早已冻成了冰鞋,脚丫子成了红萝卜头,一个个蜷缩在鞋里,像焉了的萝卜。
夏季还能稍微好点,天气暖和,但就是煤却不好卖,有好几天卖不过的时候,就只好日夜守在架子车上,遇到刮风下雨的季节里,丹江河、南秦河涨水,在齐腰深的河水中大伙们一个拉着一个,相互搀着。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去了。
小李用手抚摸着门前粗大的柿子树,爷爷李玉厚说的红灯笼似的柿子树正在抽出嫩绿的叶子,不同的是,由于好久没有人过问,柿子树上有了个桶大的马蜂窝,虽然只是清明前后,但是哨兵蜂依然在树前“嗡嗡”的飞个不停,曾经爷爷住过的三间大瓦房,现在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坍塌的屋顶,破碎的几块瓦片,在杂草丛生的根基里摇曳着。
风景很美,心情很好,清明前夕的天空,晴朗,蔚蓝,正是适合踏青的时节。
李玉厚用手指这个地方,说那是曾经的锅台,那一块,就是当年你曾祖父被土匪杀害的地方,那一块,掩埋着那条大白狗,山崖下的茅草中,汩汩流动的水井还是原封不动的在那里,那一棵苹果树下,笨重的碾子就埋着哪里,山梁后,两颗高大的柿子树下,先人也长眠在哪里。
“孩子啊!给你的先人磕个头吧!”玉厚说着,禁不住跪在地上,老泪众横。
1949年,新中国成立,上秦川公社紧跟时代的步伐,打响了开荒种田的第一枪,由于李玉厚在解放前夕就购买了房屋,但是没有土地,后又重新的做了调整,彻底摆脱了无土地的历史。
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为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秦川公社人民当兵的热情高涨。李玉厚也不甘落后,积极支持儿子参军,响应参军的十来户贫下中农们,同在金陵寺庙中的和尚一起,参加了抗美援朝。玉厚家的男娃抛下了尚在襁褓的孩子,和新婚不久的媳妇,被上秦川的乡亲们敲锣打鼓地送上了战场,却再也没能回来。
几年以后,一张红色的“烈士军属”挂在了玉厚家的墙上。
随后,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无论是公社干部还是村干部鼓动参军时,李玉厚死活也不答应让孙子参军,而是把它送进了商县初级师范学校。
在文革初期,上秦川公社隶属杨峪河区政府,按照中央的“备战”号召,集市也搬迁至金陵寺公社街道,在公社修建了水泥厂、铁厂、嘎石场,丰富的石灰石和煤炭资源,为厂子的发展提供了基础,建筑队、工商银行、建设银行一一入住,一跃成为州城工业重镇,上秦川群众积极响应公社吃“大锅饭”的号召,将家中仅有的粮食全部捐给了食堂,大炼钢铁,当时的食堂就在原来东街买家畜的市场上,一溜子摆放了十来口大锅,开始的时候,白馍馍、洋芋糊汤吃的很滋润,时隔不久,就端着能照见影子的饭回家,再后来,山莲、灰灰菜、榆钱树叶都下了锅,最后,做饭之前,先用黑绳头串了一串串的玉米粒,放在锅里熬一熬,吃饭之前,把串绳的玉米粒在捞出来,以备下顿吃,以至于发展成村干部在夜间挨家挨户的潜入农户家,看晚上谁家的烟囱冒烟,就追查谁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虽然生产生活是如此的艰难,可是,革命的群众思想依旧高涨,饭前,向主席三鞠躬,饭后,背诵一段主席语录,或者是相互背诵。那时候,大字报盛行,揭发成风,白天还友好的朋友,一夜之间就有可能以敌我相称,一户人家在缝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将缝衣针别在墙上的领袖像上,被揭发后戴高帽游街,小伙子睡觉时,一不留神口水流到了枕头旁的领袖像章上,被同伴揭发遭批斗。
六、清明
东街的那座古庙,在文革中也未能幸免,先是有人打着破“四旧”“打到一切牛鬼蛇神”的旗帜,堂而皇之的掀倒了庙中的神像,将庙中的一切物什弄了个稀巴烂,偷偷的摸走了敬神的香炉,竟然也有人趁着天黑,翻到楼顶上,把房顶屋脊中的一件镇寺之宝悄悄的盗走。
少了神灵的庇护,祸事就一件接着一件来了。
报应来的也是真快,掀倒庙中神像的那人,在一次上山中,从山上滚了下来,全身溃烂而死,摸走香炉的那位,患了眼病,什么也看不见了,随后无疾而终,至于那位翻到楼顶,盗走镇寺之宝的那人,在一次往州城送煤过丹江的时候,突然暴雨如注,狂风大作,倒在丹江河中,再也没有上来,结果连尸首都没有找到。留下了荒废的庙宇和倒掉的神像,在荒草中瑟瑟发抖。几年后,庙宇被上秦川的群众三叩五拜的改建为当地一所小学。
至于那一件镇寺之宝金钟,竟然也不知所终了。半个多世纪后,有人在河道挖地,一镢头挖下去后,挖出来个硬疙瘩,这人不知是什么东西,便随手带回了家,也许是国宝受神灵庇护,不该就此淹没,竟然被高人发觉,联系了国外的买家,准备走私出境,岂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省文物厅知道了讯息,连夜带领特警,在走私前一晚,将国宝收归国有。
寺庙背后的那座戏楼,是当年东街最热闹的地方,那一年,东街寺庙被毁,金陵寺庙被毁,接二连三的倒霉事纷纭而至,样板戏《沙江浜》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上秦川组织的戏子,在东街寺庙背后的戏楼演出,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火苗就突然串了出来,先是屋顶瓦盖突然掀翻,戏台子坍塌,唱戏的十多个戏子竟没有一个能跑出火海,噼噼啪啪的火整整燃烧了一个晚上,照亮了半边的天空。
大火被扑灭后,十多个戏子烧的黑炭似的,一溜溜摆在地上,在文革期间,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革命革命,就是要有点伤亡的,领导们都那么说,就在庙旁挖了个土坑,草草的掩埋了。
此后,那一块地方就经常冒出闹鬼的传闻,就有人说经常听见戏楼上有人在唱歌,唱的就是那一曲样板戏《沙江浜》。
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一晃十多年就又过去了,李玉厚已成了古稀老人,孙子小李也过了而立之年,粉碎了“四人帮”,结束了文革闹剧,原本李玉厚指望将孙子小李送进商县师范学校能有个好出路,谁知,事与愿违,赶上了文革,成了“臭老九”,喝了一肚子的墨水没有施展的舞台,只好扛起了镢头,成为地地道道的老农民,那一本本读来的“三国”“水浒”,也只能在农闲时节,给村里那些小孩子讲讲听了。那些只读了几学期书的人,还有的在农业社期间不好好劳动的二流子,反到被推荐上了大学,安排了工作,生活的有滋有味。
哎!人生啊!真是不可捉摸,小李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松树林,不由地若有所思,生活即使在怎么艰苦,也没有迈不过的坎!就像是自己的父辈和祖父辈们,生活在大山沟底,羡慕东街的生活,还不是通过辛苦努力,走出了深山,一样的成为了街道人,何况,这几年社会好了,政治清明,通过自己的努力,生活的也不错,挺知足了。
“孩子啊!再给你的先人们磕个头吧!”玉厚这样说着,“明年再来看你们,先人啊!多保佑保佑孩子吧!”
山路漫漫,为了让小李体会先人们的辛苦,玉厚指挥小李砍了一棵松树,沿着先人们走过的那些道路,慢慢走着,慢慢走着。
眼前的山,千百年来还是那样,牛般壮实的身子,千沟万壑,勾勾叉叉的山坡上,开满了梯田,勤快的人已经在挖地了。周围的树木已经显出了春天的色彩,桃花红了,梨花开了,地下的拳芽也长出来了,一切是那么的具有活力,那么的富有生机。
春天来了,这清明的时节!清明的社会!
日头慢慢的跳动着,藏在了大山的背后,山梁上的两个人影,便稀稀落落的模糊起来,直到逐渐消失在夜幕中,仍能听见他们你一声我一声的说这话,就这样,慢慢的走着,坚强的走着。
作者往期文稿阅读:
李冲 父亲送我去报到
李冲,男,生于1983年2月5日,陕西商州人,现供职于丹凤县政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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