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成华散文】那些年,我们没有学会表达
记得很清楚,我们是1969届的初中毕业生,因为要改学制,实际毕业时间到了1970年1月。还记得很清楚,我们下乡的时间是1970年2月26日,冰天雪地,风雨交加。记得更清楚,是我们下乡的地点。
我们48周岁聚会时,我做了主持人,临时想起一个让每一个人都参与的竞赛,看谁用最快的语速,把自己下乡的地点说出来,想不到,平时说话很慢的,也用极快的速度,说了出来,完整而准确,没有一个卡住的。最快的人,实在是评不出来了。这却让我知道,什么叫做刻骨铭心,什么叫做血肉相连。
在那些特殊的岁月里,我们却没有能够学会表达。特别是当爱意来临的时候。于是,我们有了很多很多的错过。
刘开建在班上是有名的灵光,精到家了的人。初中时,就能自己动手装配出五管收音机。中波短波都能收。他看人也是眼光特灵。他看准的,是班上眼睛特别有神,又特别灵巧大方的杨智英。下乡一年多,开始招工了,杨智英让武汉的电信部门看中了,到了省城。而刘开建回到了沙市。心里想啊,见不到啊。终于找了一个机会,到武汉去。没有那么多的钱购票,就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一位货车司机,登上了货箱,做了搭车客。不料半途,下起雨来,开建只好蜷起身子,靠在车箱角里,但身上还是湿透了。
终于见到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这就是开建眼里的小芳,就是日思梦想的白雪公主。见到开建,杨智英也很高兴,也很开心,忙问,你是怎么到武汉来了啊。你来武汉有什么事啊,开建脸红了,三寸不烂之舌成了两寸僵硬之木,专程而来,说成了顺道路过,搭车之客,说成了公事出差,心中有情,说成了偶然之遇。既然如此,杨智英自然不可多留,短短几分钟,便挥手先拜拜。
很多年之后,当已经做了刘总的开建说起这段往事,说起当时搭车的艰辛,内心的爱意。说自己是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初恋之情献给了这次探访。杨智英把大眼睛睁得更大,说:“你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
怎么能说清楚呢?因为,我们那个时候,还没有学会表达。
在沙市,民主街街头有几排很显眼的职工宿舍。是当时特别好的企业,油厂与电厂建的。我们班上很多同学都住在那里。有一回放学了,黄东华刚回,陈太平就说,走,挑水去。黄东华一看,他家里的水缸里还有水,就说,这么多水,挑什么水。陈太平还是要去。东华只好陪着。
挑水的地点就在玉儿家的门前。玉儿也是我们班的,在家是大姐,家务事多,有时就不上学。玉儿生得清秀,说话的声音像小鸟,脆脆的。太平把水龙头一开,玉儿就会从屋里出来,不看太平,而是给盆里的花浇水。太平水桶的水满了,玉儿的花也浇完了。
这一回,太平把水龙头打开了,却没有看到玉儿出来。太平就把水龙头调小,东华叫他快点,他却偏偏慢点。再慢,水桶也要满啊。水满了,玉儿还是没有出来。太平低着头,挑起水就走,走到宿舍前面的小沟边,突然把水一下子倒进了水沟。
玉儿大名叫霍长玉,现在六十多了,还能歌善舞,落落大方。本与太平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可到了初中阶段,两人都不一起说话。有什么话,也都埋在心里。陈太平现在是一家大企业的董事长,与老同学相聚时,总的招待大家,也会开心地喝点酒。玉儿在边上看了,总会小心地劝他少喝点。
我问过杨智英,也问过霍长玉,她们两人的回答完全一样,“谁知道他的心思啊。”
有爱,就要说出来。可是,在我们那个年代,有爱,却说不出来。
初中班同学集体照
那个时候,我是属于比较爱读书的一类。很多书被说成了毒草,是不能读的。苏联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除外,还可以看。我们家正好有一本。是我姐姐上初中时,积攒早餐钱买的。我有时带到学校去读。班上的同学就都知道了,要好的同学也会借去,读读。但时间不能太长,我怕会弄坏了。这件事不知怎么让有些女同学也知道了。有一天放学之后,一名女同学说找我有点事,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她说,把你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借给我看看吧。
我那个时候,是很少与女同学说话的,她这样的一个要求,让我的心都加快了跳动。我不得不先来介绍一下这位女同学,她是班上的班长,身材高,相貌俊。对人特善。比如说组织大家搞劳动,她总是自己带头,做苦活。给别人分配的,就尽量轻一些。教室里办黑板报,她时常叫上我,办完了,会认真地表扬一番。她自己也能写一手好字。很工整的。在我的眼里,她总是特别出众。所以,心里总会时不时地想起她。于是,我当时就很快地答应了。
回到家,手里拿着那本书,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与她,交上朋友。”
怎么交呢,书信。我拿起笔来,平生第一次,给自己心里仰慕的女同学写信,手禁不住地抖起来,字也写得不像样子。撕了,再写,还是不行,又撕。又写。终于写好。我把它夹在书的最后部分,用手压了又压。合上书,几乎看不出来了。
借给她时,我说,一个时期要还啊。她说,好啊,不会拖的。
这一个星期,对我来说,真是太长了,我天天都要想着,她还书了,在书里面,她会给我回一封信,会回答我的要求,也许,她还会说出很多让我心里暖暖的话来。一个星期总算过去了。她把书还给了我。我赶紧装好,赶紧回家,赶紧打开。
啊,我写给她的信,还是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也没有动。
我加快跳动了的心,紧缩了。我心上的门,也关上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走过年轻的岁月,走到了退休的年龄。于是,同学之间,又多了一些联系,小小的聚会,增添了生活许多的乐趣。有一个机会,我终于说出了书里面,我写了那封信的事。她好像一下子惊呆了,久久地不出声。突然,她举起拳来,在我胸前,打了好几下。她的眼里,闪出了晶莹之光。
那本书,让没有真正上初中的我们,是读不完整的。不可能读完整啊。她就是读了一半,再也读不下去了。她还没有读到我夹信的地方啊。
想想,也都过去了,但那些年,纯洁的心灵,真诚的友谊,依然宝贵,同窗的爱意,朦胧的初恋,依然美好。
让我们把纯洁保持好,把美好引向更美好。
我就不说出这位女同学的名字了。文章的字数也差不多了。
本文写于2018年2月20日
度成华,湖北省沙市六中退休教师。湖北省特级教师。1969年初中毕业,1971年高中毕业,留在沙市六中,教学四十余年。偶尔写点小文章。《父子对弈》被选入北师大编的小学语文阅读教材,算是影响较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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