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华 | 母亲的苜蓿
三十几年漂泊无定的日子里,无论是走到哪个城市,我总爱在自己的窗台上养几盆苜蓿。我爱苜蓿花香的淡雅,不炫耀,不招摇。
苜蓿,叶的翠绿,花的洁白,香的浅淡总是在我的记忆中透着灵性。那素洁的风采,那飘逸的姿态,时时装点着我的梦乡,让我如此的珍惜,如此的怜爱。
我爱苜蓿,因为她极易侍养。纤弱如柳,瘦骨若竹,却无需细心打理,精心呵护,随手搁置于窗台或是屋角,只要时序一到,便枝繁叶茂,如期绽放。
故乡多野花,我独爱苜蓿,我对苜蓿的独爱缘起于儿时清贫的记忆。
母亲成分不好,出生在一个地主的家庭,从小生活富庶,骨子里总有些小资的情节。虽然由原来的教师身份被下放到了农村,但爱在自家的小庭院里种些花花草草,当然也种上了她最爱的苜蓿。母亲说苜蓿不择生长的环境,再贫瘠的土地,只要撒上苜蓿的种子,它都能生根发芽。许多年以后,我才真正的懂得,母亲说这话,其实是在以苜蓿自励。母亲由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地主家的千金小姐,转眼间变成了一个要时时、处处看人脸色的专政对象,其内心的伤痛可想而知。但她却丝毫也不敢表露,只把这极易养活,遍地可见又随处可以生根的苜蓿当作了同病相怜的知己,寄托了一生的哀怨,和饱受了摧折的年华一起,在岁月里做了默默的深藏。
当然,母亲深爱苜蓿的另一层原因是这种多年生的开花植物,在那样清贫的岁月里,无论是它的枝叶还是它的籽实皆可以果腹。母亲从小生活优越,几乎很少劳动。初到农村的时候,什么农活都不会,挣不了几个工分,年年都是超支户,当然也就分不到多少口粮,虽然有父亲的工资做些补贴,但毕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实际。父亲在学校教书,母亲在农村独自一人拉扯着我和弟弟妹妹,吃不饱肚子的事时有发生。于是,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就用苜蓿的籽实磨成粉,再参杂些麦麸做成了窝头当作口粮,填饱了一家大小的肚子。许多年以后,我都在想,母亲于这个家的贡献,不是如何把我们兄弟培养成才,而是以她的贤惠,在那艰难岁月里用房前屋后的苜蓿把我们养活长大。
母亲本是富家小姐,命运没有给她带来更多的福泽,相反却让她流落到了农村,受尽了屈辱。在那疯狂年代,清贫岁月,以母亲的成分,如果没有太多的隐忍,又怎能守得住一世平安,把这一生的幸福演绎得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母亲在自家的庭院里种花种草,本是寻常不过,只是在那样的年月,被当作了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不仅要连根铲除,还要被游乡批斗。当生产队长带领一帮民兵把母亲伺弄的花花草草连根铲除,又强制母亲挂黑牌,带高帽走村穿乡到处游斗的时候,我从没见过母亲有过任何的争辩。母亲只是沉默,有时嘴角还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总是保持那种无故加之而不怒,骤然临之而不惊神态。
苜蓿,母亲这一生的最爱,这野地里随处可见,并不起眼、并不惊艳的植物,伴随了母亲一生。
后来,母亲得以落实政策,有机会离开了农村,回到了父亲的身边,还时时不忘她钟爱了一生的苜蓿,总是弄一些盆盆罐罐,种一些苜蓿,装点在屋角、窗台。
父亲一生好酒。特别是退休之后,闲来无事,总爱约几个旧时老友于自家的庭院摆酒闲聊。那时的生活条件虽然有了较大的改观,餐桌上也渐渐的多了些荤腥,但每每有新朋老友来家,贤惠的母亲总要亲自下厨,做上她拿手的几样小菜,其中就有母亲一直引为自豪的苜蓿炒鸡蛋。母亲做着道菜的时候,只用苜蓿叶茎的前三到四节,用开水焯到七八分熟再用凉水浸泡去除苦涩,切成碎末,再拌上姜蒜。母亲做苜蓿炒鸡蛋,其实苜蓿是不用炒的,只是把切碎拌好的苜蓿用麻油浇过,然后与炒熟的鸡蛋拌匀即可,这样,苜蓿的青翠与鸡蛋的金黄搭配,其色绝佳,不经烹炒的苜蓿,更是原汁原味,清新爽口,用来下酒,既清脾护胃,又清香爽口,回味绵久。
母亲一生钟爱苜蓿,即使在她病重住院的最后时日,也不忘叮嘱我在其窗台摆上一盆苜蓿。我知道,母亲自知时日无多,音容渐去,但她不舍心底永存的苜蓿,希望在最后的时日能多看几眼,从此了无牵挂,不言离别。
这些年,无论我身处哪座城市,总会养几盆苜蓿,无他,只愿天堂里的母亲能隔着红尘看到它的花谢花开!
2016年9月1日凌晨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