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历史教授吴景平回答新生提问:真正拥抱这门学科,你一定会有回报的
作者:吴景平教授,现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复旦大学中国金融史研究中心主任
网络来源:微信公号——复旦历史系分团委学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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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觉得对新生而言,大学学习和高中学习的最大不同在哪里?
答:学习的自主性、自觉性会更突显出来。为什么呢?因为大学的教师、大学的教学甚至课堂都和中学不一样了。它不再是或主要不是灌输式的,当然大学不同课程还是有区别的,但多数至今为止都是这样。课程、教材和老师的授课只是一个大体的规矩,或者说一个路径吧——往这方面走。可是我们都会发现每一门课下来或者说每一个学期甚至更长时段下来,不同的同学在同样的条件之下,学习的效果是不一样的。这说明什么?就是各个同学自己的自主性和自觉性有很大的差别。你学习的自觉性更强,在多样的选择中,你有一个相对比较理性,比较切合你自己情况和实际可能的选择的话,你的学习就会比较主动。
问:我们的同学新到大学来,尤其是我们历史系的同学可能会遇到怎样的困难呢?
答:历史学科和人文社科的其他学科,如果说有不同的话,那当然可以举出很多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说,它所有新知识的构成,都必须建立在史料的基础之上。而这样的意识往往本科阶段,特别是本科低年级还不能意识到这一条。大家还往往都是中学的那种学习方式:指定的教材也好,参考教材也好,我把它大体读懂了,主要记住了,老师的讲课笔记也好好地记。早先我教课的时候,同学们一门课可以记厚厚的笔记——今天当然不会这样了,大家用录音笔啊,或者其它方式啊——但整体上也是这样的,就是说从教材也好,老师的讲述也好,给你的东西,你在大学的话,你就要多思考一个为什么。
老师为什么会这样讲?为什么会和教材讲的有所不同甚至有所出入甚至有比较大的不同——它不是简单一个谁是谁非的问题。那就是告诉我们,对历史的记述和表述是多方面的:它有层次的不同、角度的不同。所以每个同学都要比较早地建立起、构建起“我”的历史。整体的历史也好,单门课的、国别的、或者地区的专门的历史也好,你都要有这些东西。而这些,全靠从积极的史料的积累入手。
问:所以您建议我们的新生应该先从积累自己的史料入手,先要做好史料的积累是吗?
答:就是说每一门课,如果这门课——不论是老师的讲课还是参考读物、教材的相关部分——它提出了一些你认为比较重要的观点,你都要看一看,这些主要观点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来的依据是什么,也就是我们说的史料是什么。而这样的意识在中学教材中几乎没有这样的概念——它就是你接受现成的叙述就可以了。而大学阶段,这样是不够的。这样复杂的问题,它可能会遇到更复杂的类型,这些只能靠史料才能解释。所以历史系同学的选课、听课、学习,一定要重视这一问题。所以我前面讲到的自主性、自觉性,也是从史料开始。
问:您现在最希望在我们历史系同学身上看到怎样的一些素质?
答:把学习不是简单的作为一种负担,哪怕再枯燥乏味的课程,或者说再繁重的学习的要求——学习不是负担。或者说要确立正确的学习观,我们念大学图什么、为什么?这个问题要解决,然后你具体的学习观就会确立起来。做大学生,做复旦的大学生,何其荣幸,但何其不易。
为什么呢?很荣幸,那就是说可能是千千万万的学子,可能其中只有十分之一,或者还不到千百分之一,才能进复旦。说是不易,就是说正因为这样一个机会它不是均等的,所以我们获得了这样的机会就要对得起这样一个机会。它既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也是社会选择的结果。社会给了你这个机会,客观上是对你有寄望有托付的,不能愧对这样一种寄望和托付。我们单个的个人,学不学、学得好坏、学得怎么样,不会影响整个社会,但是作为这样一个群体,你只能好好学,必须好好学。
有的老师说,大学的学习,最重要的是掌握方法,而不是掌握具体的知识。为什么呢?因为你掌握了学习方法,接下来知识的大门就为你打开了,你可以很自主地去学习。我认为这都是对的。掌握具体知识是一个层面,掌握学习方法,又上了一个层面;再上一层——我干嘛要学习呢,我干嘛要掌握这些知识呢,不都是网上现成吗,我检索一下就可以了嘛,我可以做更重要的事情嘛。
所以一个学习观,我成为大学生意味着什么,这问题解决了,那么不仅是具体的课的学习,或者学习中遇到的特定问题怎么面对解决,它还帮你解决一些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呢?大学生生活中,哪怕一些具体课程中,你会遇到很多困难和问题,怎么看待这些问题,不是就事论事所能解脱的。困难就是困难,难处就是难处,它不会因为你高兴它就不困难了。
可是如果你在这问题高一层面上你想清楚了,我来到这里何等荣幸何等不易,多少人对我有托付,我是欠这个社会的,我们要回报它。这个回报不仅仅是所谓亲友啊、亲人啊,或者是老师,不是。这个社会的发展需要一代一代人继承,而且要做得更好。大学生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但是是不可缺少的一个方面。
问:您在大学执教这么多年,您觉得现在的大学生和过去的大学生相比有哪些最显著的不同呢?
答:自信心,首先是,责任感。比方说改革开放初期,当时入学的大学生往往年纪比较大,有一定的社会阅历,而学校本身的教学条件、教学水准,经过十年甚至更长的一种不正常状态,它实际上是在一个比较低的起点。所以那个时候学生进学校,他和已有的这样一种教学和研究水准,距离不是那么太悬殊。但是今天,经过了这三十多年的发展,大学里面包括历史学在内,几乎所有的专业学科,像复旦这个学校,那绝对就是国内一流,很多在国际上还是比较领先的。你一个高中毕业生进来和它的差距那是太远了。所以说那个时候学生就是说我们做这样分析,今天的学生会说:“哎呀,这么多书”,那个时候数过来就那么几本书——没有书呀,因为“文革”十年没有新书出版呀。现在你看,几乎全是文革以后出版的,你怎么看得过来,怎么来成为你的东西呢。
所以今天学生的自信心不够,觉得“哎呀,我就是乖乖听课”,我认为有客观的道理,这不是说你一来就很狂妄“哦,这我都掌握了,会的”。但那个时候大学生他认为我是学习的主人,怎么来学习,如何来学习,他都非常有自己的主见,自己会安排得非常好。但是今天呢,一个是教材,第二,诱惑太多,吸引我们注意力。因为心理学就有一个注意论,你对这个事情关注了,投入了,效果就会好。今天,从做梦开始,从醒来开始,首先不是一个学习的信息进来,而是更多其它方面的信息进来,你会感到要应对很多问题。
社会当然在进步,我们必须肯定,谁也不想回到当初,可是当初的大学生,所能够体现出来的一种自信心,体现出来的这样一种责任感,无论是就专业学习而言还是说他们比较早地进入一种社会担当的精神,早早就想好我出来以后这个三年四年我是要做什么的,没有一个说“哎呀,我到时赚钱了。”没有这样想的,都是认为,因为确实社会各个方面都在呼唤人才,需要合格的新的大学生前来。但是今天呢,已经不是这个情况了,可能大学生们也很清楚,进来第一天我就知道四年以后,我要么就是到外企、到金融机构,拿高薪;要么就是说再读书啊、出国啊,他就是往往关注这些具体的和你自己直接相关的那些部分,没有能够站得高一点,看的远一点。所以我觉得今天的学生和以往的学生这种的差距是客观存在的。
但是我们也不要自卑,这未必是坏事。你现在想啊,现在的学习条件好多了,当时我们学习的时候哪有电脑,光是这个没有那会怎么样,有了电脑还没有网络呢,那会怎么样?现在有了电脑有了网络甚至有更先进的方式,所以肯定可以学得更好,单位时间、单位投入,获得的进步收获会比以前多很多,而这一点,是以前的学生做不到的,通过这样的一种不同的、对人的刺激,刺激你会前进,刺激你会更新自己,不刺激,一切舒舒逸逸的,你会退化。所以,今天的学生,要退化也容易,要前行,也容易,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问:您能不能和我们分享一下,您在上大学的时候有哪些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呢?
答:第一个,是老师对于同学的关心,学校、系里老师对学生的关心,我也会感到如沐春风。这一点我不知道今天的学生们感觉会什么样子,但是我认为大家都要相信这一条,有很多人都在关心你们。只是可能他们今天的关心和当年几十年前老师对同学的关心是不一样的。有些老师看来好像要求比较简单,有些老师好像看来要求很苛刻,只准什么不准什么的,这个我认为倒无所谓的。我觉得,学生要知道怎么来恰如其分地自我定位和老师的关系,定位学生和同系老师的关系,和专业导师的关系,和任课教师的关系,和整个学校环境的关系。特别是一开始,主要就是要处理好几个关系,特别是自己怎么认识、看待这些关系的问题。
问:您为什么把历史作为您的学习方向呢?
答:我想每个人作为个体,他的具体因素、影响因素,差别是非常大的。它不是简单可以说,我的因素必然是别人的因素,我的因素放到别人身上也会有这个结果,不是的。
但是,我想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就是说,我们从小就对这个国家的历史,对于世界的历史,很自然而然地都知道,这里面有非常丰富的内容。对于历史课程给我们的感受和其它课程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数理化,可能理化你会觉得它们之间比较相近,可是历史和非历史那就是巨大的不同。
另外我想说的,就是自己从小的阅读。我从小非常喜欢阅读,各种的阅读中,文史类是作为主体的,这也极大地影响了我。等到我自己可以上大学,念硕士和博士学位,那我就很自然而然地——虽然可以,比如说就我而言,我报考硕士生时,既联系了考经济学专业的,也联系了考历史学专业的导师——但后来我觉得,历史学对我的吸引很大,它在呼唤我啊,它更迫切。它要解决的,不光光是看今天怎么办,而是说我们怎么会到今天这一步呢?我认为它有更多的谜,更多的问题,需要我们去探索。所以在这当中,我觉得就是说,或者我和同学们说的,既然到了这一步,你就热爱它,和历史学的关系,这个时候我实际上这样去说,你是真正拥抱历史的,拥抱这门学科的。如果你是这样的话,你一定会有回报的。
问:老师,现在很多人觉得历史是一门冷门的学科,认为历史没有用,您对此怎么看呢?
答:这个从大道理来说的话,其实每时每刻,历史都在起作用,我们之所以有今天那是因为昨天和前天。我们今天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来定位,一个人也好,一个实体也好,一个国家民族自我定位,都分不开和历史的比较。我们今天比昨天更好吗?更糟吗?横向地比较也离不开历史的观点。所以历史的重要性就在于,它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但它又是实实在在所存在的。
它要解决的是一些比较根本的问题。如同我们说哲学是解决最基本的一些指导方法,指导方法论,或者说根本的论题的话,那么历史它就是说,所有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呢?是什么呢?所以我觉得,我们既然已经进了历史学科,就要从学习历史中、了解历史中,来建立起你的历史观。就是说历史学是什么,历史学可以、或者说它所谓的功用要怎么来看待。往大了说,国家和民族忘记了历史,极其可悲。
行业、单位、个人,没有历史同样也是不可能的,成不了气候。放到我们个人,也是这样。说到这一点,我们如果不要历史我们哪来父母呀,我们哪来祖先呢,我们怎么来家训呢,包括我们的人际关系网络,全部都是历史的产物。中国人为什么和其它国家民族不一样呢,我们怎么来理解看待这些问题,各自的高下,各自的优劣,都是由历史所造成的。
所以,历史的用途,有用和无用,它绝不是说,可以用一把尺量它的高低,用一杆秤称它的重量。一个认真学过历史的,越是经过专业历史训练的人,和没有经过历史训练尤其是专门历史训练的人,他看问题的基本的着眼点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同时,他能否善于发现问题,理解导致这个问题的各种复杂的因素,找到既必须又可能的那些方法,这些都是在实际上起作用的一个历史观的问题。这个不经过历史的学习,这种方法论是寻不到的,是很难形成的。所以现在的很多成功人士,他们在听过我们的演讲以后,都是感到不可思议,历史竟然是这么重要。
我可以举些例子。在1997年香港回归前大概前10年,当时我们的国家组织了香港地区的金融界的高管到大陆来进行学习,为1997年的香港回归做准备。为他们开了十多门课程,都是请专家来做演讲。我被邀请去讲历史,讲近代史,每次去讲半天时间,然后结束了让这些金融界高管们说,哪门课最喜欢。高管们说,吴老师的近代史。当时为他们还讲了货币学、银行学、当代中国的金融管理、当代中国的政治等等很多课程。但那些金融界高管们说,这门历史课可以让我们思考很多问题,让我们能够看清楚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行业。你认为它很不好吧,你比较下;你认为很好嘛,你也可以比较下。所以他们说这门课给他们的印象非常深。所以后来,连续每届都一定要我去讲。而且我讲的这门课,在对这些金融界高管的专业培训课程中我始终排第一。
这不是说我本人讲得好不好的问题,虽然我认为也有关,但是我想说的是,这门课它就是和其它任何一门完全不一样。你只有亲自去学了,亲自与这段历史,你要跟它进行一种非常亲密的、非常认真的这样一种交往以后,我们才能够理解历史,而理解历史的前提就是尊重历史,只有在学习历史中你才会对历史产生亲密感。
问:那么您是如何开始您的学术研究的呢?
答:学术研究,对我来说是从硕士生开始。我念硕士生期间和本科的不一样,就是导师要求进行研究性的学习。查资料、分析资料,从这当中发现已有的研究的不足、薄弱环节,甚至是空白。你都从这样的要求中能够发现,然后就觉得最初的一些研究论文,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觉得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在这其中成为专家。因为历史研究的空间非常广,而且其中有很多很多的空间,不能说完全没有,但至少它是非常不够的。是有待于一代一代的史学新人去在已有的基础上进行新的开拓。
所以我自己来说的话,有时也很简单,像我们念书的时候,吃好了睡好了,就好好学习,课堂学习之外,赶快上图书馆查报刊,中文的、外文的。当然今天,可以迈开你们的腿,包括台湾、美国、日本,都可以去。我从2005年第一次去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到今天,到今年,每年必去。当然我不是说每个人都要去,而是说你选定了你自己的研究之路,你继续走下去,你会发现这个路越来越开阔,这个目标越来越清晰,但是这个目标也显得越来越繁重。
问:吴老师,最后一个问题,对于我们历史系15级的新生,您有什么最想说的话吗?
答:要尊重历史,理解历史;要珍惜这个环境,珍惜你的学习时光,坦然面对你所遇到的你认为不顺心的事情,就历史的观点而言,它会转瞬而逝,你会很快地跨越你遇到的种种不如意,你会发现,前面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前景在等待着你。
许倬云、吴根友、杨国强、夏晓虹、董平等知名学者主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