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三章

李登建老师题字

文 / 董桂珍

生 命(一) 

父亲去世六年了,他的影子已在我们的生活中渐渐淡去,只有他生前栽的一丛菊花,依然茂盛在我们的生命里。

这棵菊花大约是父亲去世前两年栽的。那是朋友送他的盆菊,紫色的、碗口样大的花头,婷婷地,很是美丽。到了来年春天,父亲怜惜花根,就把它随意地栽在了花池的东南角,它便泼辣辣地长成了一大丛。由于我们不会修剪,它便长得没有了造型,枝上长出了无数个小的花头,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淡,几近白色了,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丛野菊。由于它长得过于旺盛,占据了花池越来越多的地方,妨碍了其它花草的生长,也由于它好生虫,我们便更嫌恶它。记得每年夏天,就在它长势最旺的时候,也是我和弟弟最不能容忍它的时候,我们便毫不犹豫地拔除它,有时手软,留那么三两根。可是,一到秋天,它依然活泼泼地开它,不知什么时候,它又长成了一大丛,又开出铺天盖地的并不美丽的惨兮兮的白花。我们年年拔除,它年年开花。

有一年初冬时节,我奉母命回老家探视,一进门,看见满院的枯叶衰草,好不让人伤心。可是,随即,我看见了那丛白灿灿的菊花,如一轮耀眼的太阳照亮了整个庭院。父亲走后,在这个日渐消沉死寂的家里,它却灿然地活着,给我们阴霾的日子里一个明媚的笑,顿时,这个衰败的家里便有了温暖:家,还有原来的温度。

去年冬天,天气异常严寒,曾一连好多天零下十五六度,母亲从十一来我家后就再没回去过。今年清明,我们姐弟回家扫墓,当我们打开尘封的门,跨进院子的时候,那丛菊花,竟又长得郁郁葱葱,它那蓬蓬勃勃的长势明显地传递着一种生命的能量。它是用了怎样的努力和执着,才穿越严寒,先我们到达庭院?它就像真正的主人静候我们的到来。父亲走了,而他的菊依然坚守着这个日渐萧条的庭院,守护着日渐消沉的女主人。我顿悟,原来,那丛顽强的菊,是父亲那穿越九泉、穿透生死,执着的抵达人间的问候呀!菊年年绿,花年年开,那是父亲的生命在延续!我们可以四处流浪,而那丛菊却替父亲守着他的家园,守住那一丝人间的温暖与牵挂。

原来生命是一种可以穿越生死连接九泉与人间的桥。

生 命(二) 

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从集市上买来了一棵葡萄苗,栽在我一中的小院里,它便开始慢慢生长。起初它长得很艰难,总是柔柔弱弱,茎叶还有些发黄,就像病恹恹的小孩,两三年的光景,它还只是小小的一丛,我们连个架也没给它搭。后来它总算强壮起来,开始抽出粗壮的茎,长出大大的肥厚的叶。三年后,就是我儿子出生的那年,它还结了三五穗葡萄。我儿子一岁半的那年夏天,我们要搬到二中去,我舍不得它,便连它挖去了。

在新的院子里,葡萄成了没有根的移民,在夏日的阳光里,它很快就被晒干了。看着这死去的葡萄树,我真的后悔把它挖来。可是,经过了一个夏季,一个秋季,一个冬季的漫长等待,在一场春雨过后,葡萄树的根部竟然又长出了小小的绿芽,给了我一个起死回生的惊喜。我可以想象那游丝一样微弱的生命气息在黑暗的地下多么艰难地游走,一丝丝,一分分,一寸寸的给根注入生命的能量,终于,它的根部抽出了小芽,向世界庄严宣告:我活过来了。于是在短短的两年内,它便长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架,那架葡萄也就伴我们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

每年夏天,它长出密密丛丛的叶,然后长出密密层层的穗子,严严地遮住了太阳,架下便成了一个清凉的所在,我和孩子在架下嬉戏,玩积木,开火车,玩水。有时,我和孩子藏猫猫,把积木藏在叶子上,孩子急得直跳,就是够不着。孩子经常伸出手和葡萄试比高,“妈妈,你看,我快够着葡萄了!”葡萄密密的叶子下,藏着我们母子多少欢笑!在葡萄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循环里,我们快乐地度过一年又一年。后来呀,葡萄架再也遮不住孩子的好奇,他开始流连外面的世界,很少在葡萄架下玩耍了,葡萄架便变得冷清与寂寞。再后来,它长的葡萄越来越多,拥拥挤挤,我们又不懂得修剪,以致夏天雨季,葡萄便开始霉烂,引得苍蝇铺天盖地,我忍无可忍,便狠心把葡萄树砍掉了。再后来,它又发过几次芽,我都把它拔除,葡萄树也就彻底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如果故事就这样结束,那么生命也就不足以震撼我的心灵。我离开那个小院已经六年了,期间我去看过几次,院子里住了四个青年,地面都用砖铺过了,连根草也没有。可是,今年夏天,我又偶然到院子里去(院子废弃一年了),看到了这样惊人的一幕:就在原来葡萄树根的地方,从砖缝里长出了两根长长的葡萄蔓,从东墙边几乎爬到了西墙,蔓子粗粗的壮壮的,叶子肥厚宽大,闪着油亮的光芒,那种怒放的生命的张力刹那间震撼了我的心灵,我禁不住潸然泪下。那个被我戕害了无数次的生命,竟然在我不知不觉中演绎着不死的传奇!那个小小的看似柔弱的植物,竟然靠着地下毛细的根须慢慢地复苏,简直不可思议!

随着时光的飞逝,我们的青春慢慢老去,而那棵葡萄树却跨越时空青葱如初。我们可以消灭地上的生命,却扼制不住地下生命的复苏,这怎能不让我对生命敬畏!

生 命(三) 

去年春天,我去集市上买鱼,鱼斗子里有一条小泥鳅钻来钻去,我便向卖鱼的讨要来带回老家,养在一个塑料桶里,给老母亲当玩具。母亲喂它小米它不吃,喂它面条也不吃,喂它饼干、喂它奶粉它都不吃,母亲没辙了,只好随它去了。几天后,它也没了精神,静静地趴在桶底的浑水里,苟延残喘,只是偶尔有人发现它的时候,给它换一换水,一任它自生自灭。

炎炎夏日,那个塑料桶一直被放置在屋檐下没人理睬,院子里的蒲公英正午的时候也被烤得病蔫蔫的,飞虫和鸟儿早逃得无影无踪,整个院子一片死气沉沉,而那条小泥鳅也像死了似的趴在烫手的泥水里,一动也不动。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炙热的三伏天,就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了,那条小泥鳅,竟然还活着!

秋风起,母亲要搬到我家里去过冬了,那条小泥鳅便被彻底地忘记了。北方的冬天是极严寒的,那年的气温有许多天在零下十五六度,有经验的农人都知道,极冷的天气会把害虫冻死,免去来年的虫灾。春节前,弟弟到过家里,他说那条小泥鳅竟然还活着,桶里的水仅仅没过它的身体,它被冻在了冰里。他把桶搬进了屋里,又倒进了点水,但是,无人居住的屋子,也是像冰窖一般,不知它能否活下来。

清明,我们兄弟姐妹相约回家,老母亲又回到家里,开始她夏天的村居生活。我们把泥鳅搬出来,换上清水,才看清了它的面目。它已经瘦得变成透明的了,它体内细细的刺骨都看得清清楚楚,它的腮骨棱角分明,异常凸起,它的胡须柔软而飘逸,它小小的眼睛乌黑而晶莹,我突然发现它简直就是传统画中的瘦骨嶙峋的龙。在清清的水里,它慢慢地游动,春日明媚的阳光照在它的身上,它感到快乐而满足。

“我们应该放了它,它经过炎夏寒冬而不死,确实值得敬畏。”“对,应该给它找个好的去处。”于是执行放生的任务便交给了我。在清明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和爱人还有朋友小谭,特意驱车到了孙武湖畔。那天天气较冷,但春花依然开得灿烂,明净的湖水微微泛起波澜,湖面上升腾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我紧紧地抱着那个塑料桶,小心地步下石阶,生怕惊扰了小小的泥鳅。我贴近水面,慢慢地把桶放倒,好让泥鳅游出来,可它不知是依恋着那个囚笼,还是被偌大的湖面吓坏了,它竟紧紧地贴在桶壁上,一动也不动。我只好把它倒出来,它迅速地游进一个缝隙藏起来了。我轻轻地祝福:“小泥鳅,好好地活。小泥鳅,好好地活。”

我不知道“缘”字作何解释,但我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机缘与巧合联系着众生。设若那条小泥鳅不被我讨要回家,设若它不够顽强,设若它遇见的人不够善良,它最终都不会被放入清澈的孙武湖——龙归大海,它从此便有了一段快乐的生命历程。如果有一天,它得道,那肯定是无数的机缘巧合结成的善缘。我觉得丰富多彩的生命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制造着各式各样的传奇,我们在故事里充当着不同的角色,我们在前台表演,剧本却在后台生成,这便是所谓的孽缘、善缘和宿命的安排吧?但愿那条小泥鳅,在天地间活出精彩,活成一部三生有幸的传奇。

 作者简介  

董桂珍,滨州市作协会员,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滨州市优秀教师。热爱写作和画画,出版专辑《那些日子,我们一起走过》。

《渤海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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