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旸:龙是怎么来的?
龙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要素之一。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龙并非自然界中的真实形象。龙的形象,完全是文化演变的产物。那么,龙这种形象的起源是什么呢?中国人为什么会创造出龙这种形象作为自身文明的象征呢?一言以蔽之,龙是怎么来的?
现在的龙的形象,蛇身鹰爪、鱼鳞鹿角、虎牙虾须,包含多种动物的特征,显然是长期演变、越来越复杂的结果。在起源阶段,龙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古代文物证明了这一点。出土的上古时期龙山文化的“玉龙”,就是早期龙的形象。这个龙的形象,现在已经成为中国的象征符号之一。华夏银行的LOGO,用的就是这个玉龙的形象。
还出土过另一种红山文化的“龙”,名叫“玉猪龙”。这个玉猪龙,和现在龙的差距就更大了。以至于有的专家认为这并不是龙,而是猪。
虽然有出土文物,但文物自己不会说话,无法直接回答龙的起源是什么这个问题。关于龙的起源,众说纷纭,有好几种说法。其中有一种说法,我很赞同。不仅因为这种说法在学理上的证据很强,更重要的是,这种说法,通过对龙的起源的揭示,推导出中国文化精神内核的形成过程。其中的分析,引人入胜,动人心魄。
今天就来说说这个。
先简单介绍一下这种说法的作者——俄国人郭静云。对,你没看错,这是一个俄国老太太,并且不是华裔,而是地道的俄国人——前半生是苏联人。
郭静云的著作,在大陆已经出版了好几本,其中的代表作是《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天神与天地之道:巫觋信仰与传统思想、渊源》(两册)。关于龙的起源的研究,在《天神与天道》的第一册中。
只看书本身,很难相信这是外国人的著作,完全是正宗的专业学术范儿,没有一点儿洋腔洋调。不过,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区别,那就是,郭静云对世界其他国家史料的了解程度,比中国学者高得多,经常信手拈来做一番对比研究。这在中国古文明研究著作中,很少见。
我是考古的外行,对郭静云的了解也仅限于读她的这几本书。郭静云的某些发现和观点,已经达到“砸同行饭碗”的级别。中国考古学界对郭有何评价,我并不知道。我自己觉得郭静云的这些观点,有理有据,而且很重要,很深刻,对中国文明起源的揭示的深度,此前还没见过。
好,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说龙的起源。
龙的起源,肯定是在文字产生以前的上古时期。而且,是个漫长变迁演化的过程,所以,这个问题不可能有精确、精密的答案,只能是众多解释中,说服力最强、逻辑性最强的那种。
所谓逻辑性强,意思是说,对龙的起源的解释,要符合龙的基本特征:能上天飞来飞去,天上的事,要管,比如下雨。也能落地,地上的事也管,比如人的生死;也就是掌管天地人世间的一切。所以,到了后世,龙成了皇帝的象征——无所不能、无所不管。
从这个角度衡量,龙的起源的第一种说法,认为龙起源于鳄鱼等爬行动物,就站不住脚了。鳄鱼并不能飞。
河南濮阳县发掘一个古墓,其中有“龙虎图”。这个龙,形象很接近爬行动物。这是“爬行动物起源说”的重要证据。
郭静云认为这个古墓,应该是东周时期的。那时,龙的形象已经成熟得多,不是早期起源的状态。更重要的是,世界其他文明确实有崇拜鳄鱼等爬行动物的,但他们的这种“神”,无一例外都是“地神”,只掌管地面上的事,绝不会飞起来管天上的事。看,这就是文化比较。
这种“地神”形象,很符合鳄鱼只能在地上爬而不会飞的特征。可是,龙的核心特征是能飞天入地。“爬行动物起源说”不成立。
龙的起源的第二种说法是“蛇起源”说。这个说法很直观,可能很多中国人也是这么想的。
蛇起源的问题,也是蛇只能在地上爬而不能飞。古埃及等一些地方,有以蛇为神的,这些神都不能飞。神话虽然是虚构,但也要有逻辑。古人不会那么违反常识,把蛇当成能上天入地的神灵。
第三种是天文假设,认为古人从天上星座的图案中,抽象出龙的形象。这种说法,能解释龙上天入地——星星、星座都在天上,但也有说不通之处。
我们都知道大熊星座、猎户星、北斗七星等等天文图案。可是,一定是古人先见过熊、勺子,然后把这些图案附会到星星的分布上去,而不会相反。你不可能在天上看出一个你此前完全不知道的图案。你看某朵云彩像大胡子马克思,是因为你知道大胡子马克思的形象。你能在云朵中看出一百年后某人的模样么?
可见,天文假设说不通。龙的形象的起源,还在别处。
还有一种就是“恐龙假设说”。古人当然不会见到活恐龙,但他们有可能见过恐龙的骨骸化石,由此受到启发,想象出龙的形象。
这种说法的问题在于,现在龙的形象,是长期演化、越来越复杂的结果。现在看,龙和恐龙有相似之处,但在上古时期,龙的形象是玉龙、玉猪龙那种简单的样子。你看看玉龙、玉猪龙,和恐龙有一点点相像么?
最后一种说法,也就是郭静云主张的,那就是“昆虫起源说”。
首先,昆虫起源说,在解释文物上说服力很强。比如玉猪龙,既不是龙,也不是猪。实际上就是昆虫幼虫的样子。
对今天的人来说,昆虫很不起眼。居住在城市里的人,生活中也很少见昆虫,偶尔见到,往往也要赶尽杀绝——比如蟑螂、苍蝇、蚊子等等。
但对古代在田间劳作的农夫来说,昆虫很常见,而且,有时候昆虫的威力还很强大,比如能吃光庄稼的蝗虫。
上古时代人的生活,和今天人的生活,有一个重大区别,那就是,上古时代的生活,要简单枯燥得多。今天的人,往往苦于各种信息太多,眼花缭乱、看不过来,以至于看得累、懒得看。古人的生活,可没那么丰富多彩,彩色都属罕见。
生活内容不多,所以古人对生活的观察反而要比今天的人细致、认真得多——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比如那些星座,我曾经仰头使劲看反复看,也看不出什么大熊小熊天平猎户来,实在太牵强了。只有在寂寞中在黑暗中长久凝视夜空的古人,才能看出来。
古人对昆虫的观察也是如此。今天的人,经过科学的“祛魅”,对自然界已经了解太多,也就没有什么神化的空间了。就算你对昆虫学一窍不通,你也知道那不过就是一些小虫子,能产卵,有翅膀,有详细的分类等等。大飞机飞来飞去,都看腻了,自己也坐飞机上天飞来飞去多少次了。看到昆虫在空中飞翔,当然不会有什么惊奇之感。
古人可没坐过也没见过飞机。对古人来说,一个肉乎乎蠕动的虫子,突然化蛹成蝶,腾飞而去,这个过程,太不可思议了,完全是“神奇”级别的。在古人眼中,爬行和飞行,以某种古人不理解的方式,在昆虫这里神奇地融为一体。这让昆虫具有了某种神性,和鸟类、走兽、鱼虾都大不相同。
不仅如此,羽化飞天,对古人来说,是和生死轮回结合在一起的。传说中的黄帝,最后就是乘着飞龙上天的。因此,昆虫的羽化升天,就带有和人间生死同理的意味。古人希望,人死以后,能像昆虫化蛹成蝶这样羽化升天。昆虫就成了有神性的动物。
对这种有神性的动物,古人自然印象深刻、大为敬畏,久而久之,就成为他们心目中神的形象。玉龙、玉猪龙的形象,应该都由此而来。
饶有趣味的一点是,从昆虫起源说中,也可以看出,农耕和定居,对中国文化的基础性塑造力量。只有长年在地里耕作,对各种昆虫反复观察、想来想去的民族,才会把昆虫想象成神性动物。
而那些在草原中呼啸来去,或者在海浪中出没的民族,既没工夫,也没兴趣去仔细观察昆虫。他们另有其他的关注热点,比如狼或者海里的怪物。
很多人肯定不愿意接受龙起源于小小的昆虫这种说法。别急。下一篇文章继续说,古人的这种观念,在后来的演变,以及如何演变成中国文化的那些核心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