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旧事|与一个采玉人的百年邂逅

﹁器晤·晤器﹂总136题

︾「和田旧事」和田出美玉●●●●●●在流入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许多河流中,有一条由昆仑山北流的河名声很大,它就是玉龙喀什河,人称白玉河。“喀什”在维语里就是玉。在黄河长江中游地区由考古发掘出土的古玉中,见到相当数量的和田玉,最早的属于商代,在殷墟妇好墓中就曾出土几件。在黄河上游的齐家文化遗址中,则发现了距今四千多年前的和田玉,说明中国人对和田玉的向往与期待具有非常久远的历史。为着追寻这一段久远的历史,2002年夏日我随玉石之路考察队前往大漠边缘的和田,初涉向往已久的白玉河。

白玉河采玉的历史上限尚不可知,但和田玉至迟在周代已经开始作为朝廷的贡品,汉唐时期更是沿着丝绸古道源源不断地输往内陆。清代时白玉河采玉作“春秋贡”,最好的玉也都作为贡品奉献到朝廷。清乾隆二十六年规定每年春秋两季在河中采玉两次,五十二年停采春玉,只采秋玉。清代前期白玉河严禁民间捞玉,政府在河边设关卡十多处,以稽查私采玉石者。到了嘉庆四年(1799年)开了玉禁,在官府采玉范围之外允许民间自行拣玉捞玉挖玉。最集中的挖玉地点是洛浦县吉牙乡的库马特,在一些文献中称为“胡麻地”,是库马特的音译,并不是因为那个地方有胡麻种植。晚清时贡玉停止,白玉河采玉任民间自行其事。《洛浦县乡土志》中记述那时胡麻地挖玉者甚众,挖玉者在河边种植树木,盖起房屋,不仅白日里翻石不止,终夜还挑灯挖河,有些文人的诗中提到白玉河中是“夜夜灯花”,那场面一定是非常壮观。白玉河采玉时有中断,由于玉市渐趋活跃,近年来采玉又呈现蜂拥之势。在乌鲁木齐玉市,我就强烈感受到和田玉的诱惑力。一位老板将他收藏的采自白玉河的美玉展示给我们,整箱整盒的,大大小小的,晶光莹澈的,虽是一点也未经琢磨,却让人早已是目不转睛爱不释手了。这些美不胜收的子玉,老板说很多都是动用大型推土机从十多米深的白玉河故道挖到的。我们考察队到达和田的当天,就看到了历史上没有见过的采玉场景,车队刚开进胡麻地附近,老远就听到机械的轰鸣声,放眼望去,时隐时现的大型推土机正将藏有玉石的白玉河滩地撕开一道道大口子,乍一看还以为这是水电站大坝的建筑工地。再往前看去,河滩上到处大坑套小坑,那都是最近人工挖玉留下的伤痕,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我似乎听到了白玉河隐隐的哭泣声!

我们访问玉河两岸的一些村子,了解到当地的维族人有的以采玉作为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进入他们的院子,可以看到家家户户像西瓜一样的各种玉石堆满一地,青白墨绿,待价而沽。作为上品的珍奇子玉料小心收存在炕头,人们夜夜随宝玉同入梦乡。王有德留名白玉河●●●●●●白玉河在清代嘉庆年间开玉禁之后,捞玉和采玉者纷至沓来。采玉者有生活在当地的维族人,也有的是经数千里的长途跋涉来到白玉河的。道光年间,在白玉河寻玉的人潮中,有一位来自遥远的山西的小伙,寒来暑往,他在河里苦撑了两个年头。这个采玉人叫王有德。耗损了那样多的气力,也许总算有了一些收获,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决定离开这让他饱尝艰辛的白玉河。临行前他再一次来到挖玉的白玉河,就这样离去,他觉得还有些割舍不下。他信步来到往日挥汗的河滩,突然看到河边有一块巨石兀自立在那里,不平静的心顿时似乎找到了归宿。他曾在巨石下避雨,也曾在巨石旁纳凉,他似乎记起来了,那一日挖出玉石的大沙坑离这里并不远。顿时他觉得心里一阵发热,迈开双腿狂奔起来。他跑回自己的小窝棚,找出一支铁錾子,又气喘吁吁地奔回巨石前。太阳还是那样火辣辣地炙烤着,感觉不到一丝的来风。王有德定了定神,拾起脚边一块石头,叮叮当当敲向錾子。錾子的尖嘴紧咬着巨石,不一会儿石面上就錾出了“大清道光”几个字。再下面要錾出的,还有自己的名字,还有故乡的村名,还有满腹的辛酸。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横平竖直、大小相若,只有23字的一篇文字就镌刻在巨石上了:大清道光二十一二年山西忻州双堡村王有德在此苦难王有德就这样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白玉河,也许并无永世长存的希冀,但在他想来,这个方式应当是对在白玉河两年劳作的最好的纪念。

一百六十多年过去,我来到了王有德留名的巨石前。要不是有人指引,还真不容易找到它。巨石的位置是和田往布亚的公路31公里路碑附近,距现在的白玉河水面以西约100米处。它隐身在挖玉者翻起的高高低低的砂石堆之间,待走到近前,它的身影让人感到沉重与高大。这块巨石远看像一只大靴子,横长和竖高都在2.5米以上,附近方圆数百米还寻不出这样大的河石来。洪水能将这样大的昆仑石搬出山,顺带着搬些大大小小的昆仑玉下来,让人觉得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是白玉河边保留下来的唯一与采玉有关的文字资料,时间、地点、人物交待非常清楚,是一件十分重要的玉史资料,实在是太难得了。面对王有德刻石,我们纷纷议论着和王有德相关的许多细节,推想着当年在白玉河发生的事情。道光二十一、二十二年,即公元1842、1843年,正是嘉庆开玉禁若干年之后,这当是白玉河历史上挖玉的高潮时期。王有德在寻玉的潮流中被裹挟到和田,他应当是读过私塾的。他在私塾先生或是过路的商人那里知道了一些和田玉的故事,他也许还没有娶妻生子就离别了父母亲。他的家在山西忻州,忻州城在太原以北近一百多华里。那个双堡村又在哪里呢?也许王有德还有后人在那里生活。算来也该过去六七代了,他们会不会还保存着祖传的和田美玉呢?告别白玉河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到忻州去看看,去寻寻双堡村,去见见采玉人王有德的后人。玉路穿雁门●●●●●●回到北京,一提起白玉河的考察,我就会想到清代采玉人王有德。没过多久,从中央电视台一位编导那里传来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说他通过多方打探,已经找到了忻州的双堡村。这让我感到非常兴奋,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不是王有德的双堡村,也还不知道那里能不能找到王有德的后人。在离开白玉河三个月以后的一个秋日,我和电视台的记者终于踏上了前往忻州的旅程。第一天由北京驱车经紫荆关进入太行山,一路我们不停地谈论着双堡村,谈论着王有德。我想双堡村也许在太行山深处,又想到双堡村离忻州城应当不会太远,不然王有德不会直书为“忻州双堡村”。我们还期待着王氏家族有完整的族谱,要是在那上面寻得王有德的大名,那就太好了。夜宿代县,次日我们的车子就一径开上了30公里外的雁门关。这是一个阻隔南北的关隘,也是一条沟通内外的重要通道,我们相信历史上有许多的和田玉应当是经由草原之路过雁门关进入晋中再传入中原的,也就是说玉路是曾穿越过雁门的。薄雾中残雪映照下的古关,让人依然还能感受出往日威武萧瑟的气氛。关楼的砖墙已经大片剥落,高大的双扇关门也早已没了影踪,可是关楼门洞下的铺地石还保存着往日的模样,那上面似乎还能寻见古时的车辙与脚印。

我站在门洞内,凝视着起伏不平的青石板,又不禁想起了王有德。我想他可能是由雁门关的这门洞下走出去的,他走西口走到新疆,走到了和田的白玉河。后来他也许携着他挖得的和田玉再次走过雁门关,由这里回到双堡村去探望双亲。车子驶离雁门关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我们摸黑一气赶到忻州。在忻州城一个餐馆用晚餐时,我们迫不及待地向服务员打听,问她知不知道有个双堡村,她向别人打听到城东十多公里就有一个双堡村,隶属于紫岩乡。紫岩乡的双堡村,正是我们已经圈定的目标!我们高兴地一面吃饭,一面商定明天的访问要点:进了双堡村首先要找的是王姓后人,最好是设法找到家谱,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忻州初访双堡村●●●●●●第二天一早,我们便试探着往陌生的双堡村进发。车子绕过忻州老城,看到高耸的城墙和城门旧迹尚存,心想这都该是当初王有德见过的光景。车出老东门大桥,在一条新修的柏油路上行驶十多分钟,便到了紫岩乡。在乡政府一位向导引导下,又行进2公里,由一处岔出的路口进了一个村子,这就是双堡村。

双堡村应当算是比较富裕的庄子,人均收入两千多元,有不少新盖的砖瓦房。见过村长,简短地说明来意,问村中有无王姓人家,回答说,有,而且是大姓。听到这话,觉得心里有了数,便接着问王家有无家谱传世,村长非常肯定地说,没有;有家谱的人家不姓王,姓郜。再问知不知道王家祖上是否有人去新疆采玉的事,村长是什么也说不上来了。这时听到围拢来的一个村民说,他姓王,他家有家谱。听到这话,又让我们看到了新希望,便赶紧让村长带我们上他家去看看。当我转过身时,看到面对村委会的一面墙上墨书有一条“画云”的广告,画云就是修族谱家谱,我想一定有准,王家可能真有近年新修的家谱。村长带我们来到村中一户人家房前,我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座高大的青砖券拱门,门楣上有斗大的砖雕牌匾,阳刻“履中和”三字,一看便知是一座老宅子。

推开门,见院子里有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俩口正在忙乎着什么。交谈中知道老汉大名王黄田,今年76岁。老人告诉我们,双堡村王姓始祖是洪武二年由朔州义马村迁来的,至今已繁衍二十多代,他是第十九代,他前后几代都有近百人,全村王姓现有近千人。问老人是否知道他祖上有人往新疆采过玉,先祖中是否有王有德这个人,他说没听说过。问他家中有没有家谱,他连说“有,有,有”,说着就上了北厢房,抱了一堆像被褥一样的东西出来。

待他在院子里展开来一看,真的是一张巨幅的彩绘族谱,当时我们别提有多高兴了,如获至宝一般……王氏族谱不见王有德●●●●●●我赶忙跪下去,在族谱上一行行地仔细地寻找着王有德的名字,我想在白玉河认识的那个名字,一定端端正正地写在族谱上面。我算计着王有德应当是生存在六七代以前,遗憾的是在他应该出现的位置,并没有这个名字,前后几代也都不见这个名字。当时的心情,不知是失望还是沮丧,心想是修谱时记漏了,还是王家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黄田老人告诉我,这族谱是花了200元钱请邻村的画匠新修的,他对画匠的水平并不赏识,他觉得画得不理想。我还是不甘心,还在千百个名字中一遍遍地寻找,生怕自己看走了眼。族谱上虽然没有见到王有德的名字,但我却发现了一列行“有”的名字,他们是王氏家族的第十五世孙们:有宝、有良、有智、有栋、有富。细一数来,王氏家族王黄田老人是第十九代,他后面有两代,“有”字辈是十五代,合起来正好是七代,王有德所在的年代与“有X”们正吻合,他们都应是同辈兄弟。有了这一间接的证据,让我相信王有德应当是属于这个家族的,他是王氏始祖的第十五代孙。

此外族谱上还有一些名字也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就是一些以“玉”为名的人,如双玉、双璧、双琳、玉珠等,他们是第十六世孙,正好是王有德的下辈人;又如玉春、怀玉、佩珠、佩珍、王琥、王琅、王环等,是王有德的同辈人;还有玉柱、玉贵、玉官、玉满、玉成、玉银、玉金等,他们是王有德的父辈。这让人不由得作出两个推测:一是王氏家族中往和田采玉的可能不止王有德一人,他的前辈和晚辈中说不定有若干人到过和田;二是王有德或他人一定是带着玉回过双堡村,不然这“玉”就不可能在王家人的名字上留下如此明显的印记。而且族谱上出现的仅是男性,那时王家人中女性以“玉”取名者一定更多。当时王氏家族对玉石的兴致一定很高,这从他们取名的事实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由此我们还可以猜想,和田在清嘉庆开玉禁后,从内陆去那里采玉者一定很多,在山西有忻州王家采玉,它州的刘家也采玉。不过当我问黄田老人家里有没有祖上传下来的玉石时,他说没有,从来就没听说过。是啊,一百六十多年过去,王家原来即便存有一些玉石,可能早就不知所终了。在黄田老人的院子里,我还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总觉得王有德一定是这个家族的人。我注意到门上墙上贴着不少对联,如“福禄寿三星共照,天地人一体同春”,“瑞日芝兰香宅地,春风棠棣振家声”等。

黄田老人说这都是他自己写的,透出的不仅有虔诚祈福的意思,还包含有一种自得心境。我甚至觉得,那笔体与白玉河王有德的字很有些相似,不过很快我便从这不确定的比对中跳了出来,这两者的距离足有一个半世纪呢!王有德下落不明●●●●●●自以为白玉河采玉人王有德的老家一定就是我们访问到的紫岩乡双堡村,他一定就是王黄田老人家族中十五世中的一员,可是他为什么没有被写入族谱呢,他的下落如何呢?我就这个问题请教了王黄田老人,问会不会出现有的人名没有写进族谱的事。他的回答非常肯定:会有这样的事。他的解释是,如果某人外出因故未归,去世后也没有归葬,他也没有后代留在老家,那他的名字就有可能不会写进族谱。听了这话,一个大疑问涣然冰释,我立即想到,王有德一定没有落叶归根,他兴许在外成家立业,他又成了另一地的王氏家族的始祖了。这应当是我们这次在王黄田老人收藏的族谱上没有见到王有德名字的主要原因。现在看来,采玉人王有德后来是下落不明了,他也许采玉发迹富贵他乡,也许千里跋涉遭遇不测,他后来的故事对我们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对这次双堡村之行,我们感到还比较满意,白玉河刻石的追踪,总算有了个交待,有了个大体确定的结果。但电视台编导和摄像看过拍回的资料带,还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我们在当日下午再次访问了双堡村。王黄田老人仍然像上午一样热情地接待我们,重复地讲了王氏家族的许多往事。他说王家同许多山西老乡一样,都有被迫无奈走西口的传统,人们出外谋生,有的人到老也没有回来。他指着邻居的一座院子说,那座房子原来的主人很早就去了新疆,他叫王雨庆。王雨庆一去不回,解放初期王家人还去新疆探望过,他在那里已经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业。遗憾的是五十年过去了,王雨庆可能已经过世,他的后人与双堡村本族也断了联系。王雨庆没有回到双堡村,所以他的名字也没有写进家谱。听了王雨庆的故事,我似乎看到了王有德的影子,看来王氏家族走新疆也是有传统的。下午我们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就是在黄田老人家看到了王氏家族族谱的清同治底本。

底本虽有污损,但原貌尚存,那上面依然寻不到王有德的名字。当然同治年间修族谱时,王有德可能还在世,他的名字自然就不会写上去了。王有德刻石为我们记下了白玉河采玉这一重要的事件,我们应该感谢他,谢谢这位清代的采玉人王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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