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粥一饭的执着
农家儿女,多半是惜粮之人。我生于乡下,长于乡下,小时候与年迈的奶奶住在一起,在田野草地上打滚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辨认五谷,并顺手从麦田里将杂草扯出来。
我的奶奶那时候已经六十有余,生长在大山里的她勤恳朴实,对待亲朋都是极其大方的,但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她却唯独对粮食有些抠门。这种抠门来源于一种本能的恐惧与驱使,一种对粮食的十足珍惜。每每跟她走在路上,年幼的我都会领先许多,回头寻她有些佝偻的身影时,却总是看见她低着头在地上搜寻,有时还会从地上捡起些什么。
我以为地上有宝石之类的东西,忙不迭地跑去问她,奶奶却总是神秘一笑:“地上是有宝石啊!”然后摊开她粗糙的大手,我满怀期待地走过去,却常常只看见那干裂多纹的手心,躺着几颗白胖的花生粒或者玉米粒儿,有时候甚至只是一些芝麻粒或半截麦穗,当然有时也会是一小团如雪的棉花。我认为奶奶以这种方式愚弄了我,所以我总是哼哼唧唧地跑开。这些东西,地里长着那么多呢,如何算得上宝石,我看就连地上的石子都比它们珍贵。奶奶在我身后总是无奈地摇头,自言自语道:“粮食可比宝石贵重多了,我们那个年代,一口饭能救一条人命呢!”奶奶口中的那个年代,我常听她提起,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故事,没有经历过那些故事的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那时候缺吃少穿,一个劳动力一个月也才有三十斤毛粮,妇女儿童能分到的则更少。“那怎么能吃饱呢?”我总是仰着脸问,然后盯着自己那一碗过多的米饭发愁。“吃野菜啊!一大筐子野菜煮一小碗糙米。”奶奶说。
那是太遥远的事了。故事里的平淡让我提不起任何兴趣,每次我都在奶奶的喋喋不休中寻空抽身,将她的叹息声留在身后。但是听得多了,脑子里便时常回荡着奶奶那句“不能浪费粮食”,吃饭时也就不敢稍有浪费。这便是我最初所接受的“珍惜粮食”的教育,我那没有念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奶奶教我要珍惜粮食。
之前,我误以为粮食是取之不尽的,对自己的要求便有所放松。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了粮食的来之不易。
那正是秋天最炎热的时刻,父亲领着我和弟弟一同去收获已经成熟的玉米。玉米的秆和叶已经干枯,一棵棵捧着自己的果实像在向主人邀功,等待着主人的摘取。我们戴着笨重的草帽埋头走进玉米地,玉米干枯粗糙的叶子时不时轻划过我的肌肤,留下一道道痒痒的细长红痕。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把成熟的玉米从秆子上掰下来,将它们与母体分离,那真算得上一种煎熬。长长的、像是走不完的地,不会怜惜人的、时刻热情的太阳,让我们一整个下午都在无比难耐之中度过。直到夜幕降临,父亲递来他泡了半杯茶叶的茶水,我们喝了之后才感觉到疲惫消解了些。
看到车厢里满满的劳动成果,我们心里升起了些许欣慰,然而,这只是开始。玉米的真正收获还需要经过更为烦琐的过程:将玉米从包裹着它的干枯外壳里面剥离出来,然后再将玉米粒和玉米棒分离,最后才得到可用的玉米。那一整个秋天,我们都在玉米的香气中度过。后来,直到亲眼看见冬小麦的种子被播撒在刚刚挖开的土地里,我才相信玉米成熟的时节已经过了。
小麦的收割程序更为复杂,在科技不发达的时候,人们只能靠人力收割,一把镰刀,一家男女老少,一天又一天地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现在已经有了收割机,可是还是需要人力运输,需要晾晒。在地里耕耘了几个春秋之后,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书中所云:“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那些在内心深处翻腾着的,年幼时奶奶教给我的箴言,仿佛也就自此刻起印入了我的脑海。
诚然,在现在这个发达的社会,粮食产量有很大的提高。袁隆平爷爷培育的水稻,还有产量很高的小麦,无不令人感到心安,可是这绝不是我们浪费粮食的理由。奶奶曾经说过:“一口饭能救一条人命。”即便已经富足到衣食无忧,我们依然应该对自然的慷慨和饋赠感动,对辛苦劳作的人民感恩,对自己吃的每一粒米、每一餐饭负责。
现在我每次看见那些点一大桌子菜却只吃上几口,或者随意将不喜欢的食物扔掉的场景,总想起儿时,奶奶不舍得将掉在地上的馒头扔掉,捡起来吹一吹上面的灰尘继续吃的样子。那种发自内心的对粮食的珍惜,是她留给我的珍贵财富,也是应该流传下去的美好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