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井上生旅葵
文|丛桦
本期作者
丛桦
丛桦,山东省作协会员,多次在《散文》、《诗刊》 、《星星》诗刊、《飞天》、《西部文学》等发表散文和诗歌作品。散文作品入选《中国最佳散文》、《中 国散文年选》等选本,连续六年入选百花文艺出版社的《散文精选集》,多篇文章被《读者 》、《散文选刊》、《意林》、《诗选刊》、《青年文摘》转载。著有散文集《山有木兮木 有枝》,2015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井上生旅葵》,2016年由上海三联出版。散文集 《日暮乡关》,2016年由中国文联出版。2014年,获得首届齐鲁散文奖。同年被评为山东省十佳青年 散文家。
春天里回家,见野草封门,心内如被痛击。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汉朝老兵看到阔别六十多年的故园与我仅仅隔了半年的家,是一样的景况——门口、院落、井台都长出膝盖高的野草。其中多为一年蓬,一些和葵菜一样古老的植物。
野草中的家,显得有些陌生。
曾经以为,这个家是不会老的。
这个家是父母一饮一啄的搭建,胼手胝足堆垒而成的华屋,多少岁月,他们用生命滋养这个家。
这个家有三十年了。
父母的第一个家不是这个家,那是祖父母的老房子。父母婚后分家时,祖父母搬到新房,老房子便成为父母第一个家。家徒四壁,用母亲的话说:“猫逼狗逼没有。”
那个房子有年岁了。草房,门朝北,梁、檩、椽子都露着,木头是黑色的,像牲口棚子。春天,房顶长出瓦松,我们叫婆婆丁,叶片肥厚多汁,酸甜可食,秋天,婆婆丁开花了,就像房子也能一岁一枯荣。房子矮,门框都很矮,窗都很小,木格窗,没有玻璃。家中终年昏黑,光好像照不进。一铺炕,一个锅台,一个储物间。储物间只挂个门帘,这门帘是我最怕的东西。因为门帘和门框之间有缝,那个黑黢黢的缝,我看都不敢看,总觉得会把我吸进去。
黑色的门帘缝,就这样成为孩童时的我,心上一道深渊。
唯一的色彩是墙上的年画,多是仕女图,尤记《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幅,画法为没骨敷彩,画面上,一对璧人的粉脸笑盈盈,亮光光,英台小姐头安金步摇,耳系明月珰,钗头凤衔着珍珠滴,一粒粒微微动。梁公子头戴珠冠,两手做剑指状,隔空描绘化蝶后的幸福爱情。人物造型端庄,表情甜糯,后来才知,那是上海画月份牌美女的名家金梅生的作品。再有一幅《天女散花》,画中仙子提篮散花,纸上春风徐徐,荷衣风动,是华三川的风格了。那些年画一般是一开纸那么大,一年一幅,一幅一年,没有读物的我就看祝英台、弄玉、莺莺、白娘子们玉立壁上,就像茅屋陋舍里住着才子佳人。
那些画从色彩到线条到构图,都是上乘之作,对我具有美术启蒙的作用,成为我认识美、理解美的来源之一。
那个家是刀耕火种时代最后的残存,没有电,灯只有一盏,药瓶形状的火油灯。点灯是母亲最美的动作。好像魔术师在空中划了一根弧线,一朵小火苗就在母亲的指尖亮起来,屋里的物件就一一现身了,先是炕席子,接着是墙壁,墙壁上的人影,虚虚的,颤巍巍的,金晃晃的脸。整个屋子温馨、明亮。
但我不会点灯。怕烫着手。怕烧着头发。但母亲逼我点灯。我捏着火柴,就是下不了手。天黑了,屋子里真昏暗哪,母亲的叱喝中,我一脸泪,豁上了,“哧!”地一擦,点着了!小火苗三角旗似的飘着,我笑了,光亮中,我仿佛看到我脸上的泪珠!我轻轻将这朵火苗送给油灯,那一刻我觉得油灯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了,像一朵金盏菊,有花柄、有花托、有火焰似的花瓣。
那一年,我4岁。那我是第一次点亮一盏灯,也是我记得的第一件事。
从一盏灯的慈航开始,我有了记忆。
那个家有一座后园。这个后园虽然比不上萧红的后院那么大,石墙也坍塌了半堵,但有几棵树,其中一棵是花椒树,我和妹妹把一个柳条篮子当跷跷板,分坐两头,在花椒树下一边摇,一边对看着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笑不停。
院子里有个猪圈,猪是我们家最胖的成员。阳光照着,黑色的猪闪闪放光。我趴在猪圈墙上,观看猪背上的黑毛,猪身上的虱子也像猪,圆滚滚的,出没于猪毛丛林中。
门前是村路,马车一趟趟地经过。拉草。拉粪。拉庄稼。马头顶着红缨子,马脖子下的铜铃叮当、叮当响,我坐在门口,向马车行注目礼。
7年后,我们搬家了。
第二个家还是旧房,花600元买的四间废弃校舍。
这个房子没有后园,但有两铺炕,于是我和妹妹有了闺房。闺房的窗是木格的,但有玻璃,而且有白色的顶棚。在这间闺房里,我和妹妹痴迷于房间装饰,用月份牌叠成纸包,一串串挂在空里,算是拉花。用毛线做成流苏挂在墙上算是壁挂。在避孕套里灌上红颜料、紫颜料,蓝颜料,用线系成一串一串的葡萄挂在墙上,一个套正好系一串。当时全国推行计划生育,家家户户发避孕套,小孩子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俺村的原创,反正我会系,颗粒、颜色都很逼真,大人也系,家家户户都挂着避孕套葡萄,辟邪似的。
时间久了,“葡萄”爆开,血紫的液体当空浇淋……
家家都养长毛兔,俺家也有十多只。于是,薅草喂兔子成为我放学之后的第一项家庭作业。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劳动。挎着篮子,沐着夕照,与三两同伴一起,在田埂渠畔,阡陌之间寻寻觅觅,默记着每一样野草的名字。都说兔子爱吃萝卜和白菜,错了,兔子最爱吃的是看麦娘、马唐、野稗草、蒲公英、苦荬菜,尤其是看麦娘,吃得停不下嘴。我们家养的猪呀,鹅呀,鸭呀等等的,我最爱看鸡和兔子吃东西。鸡头稳准狠,非常挑食。而兔子吃东西像在打磨玉器,牙齿如切如磋,看兔子吃草,使我明白了古人为什么说“芳草鲜美”,以至我现在一看到看麦娘的嫩苗就想扑上去吃一顿。
家有东厢,夏天的晚上,和邻家姐弟躺在厢房顶上,看星星,唱童谣:
“天上个星儿,
吃肉丁儿,
肉丁儿薄,
十二个,
狼打柴,
狗烧火,
猫子洗脸蒸饽饽……
旧校舍的家住了7年之后,我家终于大兴土木,盖新房了!就是现在这个家。
那是1985年。俺村的日子好起来了,顿顿吃白面,家家有电视。现在想来,再没有哪一辈人,能像父母这一代,短短一生经历农耕时代到网络时代的骤变,成为新中国农村发展史的承载者,地主制、大集体、合作社、生产队、大跃进、分田单干、包产到户、农场庄园,各种想到想不到的生产形势和政治运动在俺村上演——在他们的人生如日中天时,农村也进入黄金时期,现在他们老了,农村也将消亡。仿佛俺村是一年蓬,那种一年生草本植物。
但是我们开始盖房子。盖房子也不再是老辈子那种碎石拼凑,黄泥涂抹的土窝盖法,而是水泥、石灰、方块青石、圆木、玻璃、瓦等这些专业建筑材料。
那时农村,人也多。叔们都活着,都是壮年,上梁那天,来帮工的街坊邻居站成一条人工传送带,搬砖运瓦,完了都在我们家吃饭,场面火热又壮观。
新房五间,有东厢和西厢,简直就是个四合院。父亲用赭石和青绿的玻璃粒装饰房檐,当街的门楼飞檐斗拱,两边的鹊踏子翘起圆弧,而且还有窗帘,浅蓝色底上印着深蓝色的修竹图案,这个窗帘是当时农村家家户户盖新房的标配。有橱柜,柜门上安着玻璃,玻璃上画着牡丹、桃花等折枝花卉。我和妹妹有写字台、书柜,还有台灯、沙发、茶几。这个新家,倾尽父母全力,实现了他们所有美丽的奢华的梦想。院子里栽着玫红、粉红、橙色渐变的月季花,我妈最爱的花。月季花长到窗那么高,开在窗外,我妈在炕上坐着绣花,一炕的阳光,有时还轻声唱歌,那是真美、真美呵。
这个家,记录着父母婚后最幸福、最富足的时光:燕子在檐下筑巢,喜鹊落在烟囱上,鸡在窝里打盹,房顶升起炊烟……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内外整洁,既昏便息……
我的升学宴、出嫁宴,都在这个家。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农家盛况莫过于此。
房子旁边,父亲栽下四棵银杏,这种树又叫公孙树,活的比人久,比房子久。
如果人烟消失,最先占领俺村的不是灰尘,不是蛛网,而是草本植物。这是对的,乡村、乡野、乡土,本就是植物的领土。这些植物不是目前数量最多的小麦玉米大豆花生,而是野草。
我在家门口的沟渠里、水泥地面的缝隙里、井台周围的石块之间,看到了荠菜、北美独行菜、播娘蒿、车前子、铺地锦等,一年蓬数量最多。在没有播种,没有邀请,这些植物的种子有的被风吹来,有的被鸟带来,有的被雨水冲来,有的则一直蛰伏于此,人一走,它们就迅速收复失地。那是五月,春深似海,我的家,是海滩上一只螺壳,回旋着经年的风。
本文选自丛桦新书《井上生旅葵》
城市·地理·人文·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