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有和 | 渐行渐远的周西乡
【往期回读】
江都 卢有和
作者卢有和先生:自号水乡生,原周西乡党委副书记。自幼家贫,酷爱读书,博闻强记;工作闲暇之余,爱思考,喜码字,陆续记下百万余字,有《岁月流星》《古事新记》《水乡纪事》《生活杂谈》《异想天开》《岁月屐履》《漫画红楼》等多著。
周西是我的故乡,周西是我逐渐远去的故乡。她存在时的人和事,永远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不时汇集成一幅幅五彩斑斓的画图,呈现于永不消失的记忆里。
周西公社的建立是在1961年底、1962年初。她由黄思划出的宋庄、同林、三新、颜垛、三华、友联、郭强、李沈八个大队和高徐划出的刘五、娄庄两个大队合并而成。到2005年并入武坚镇,历时四十三年之多。
在她并入武坚镇时,我写了一本《岁月流星》短篇小说集和一本《水乡记事》中篇小说集纪念她。一晃十二年过去了,至今仍觉言犹未尽。这两本小说集都是说的周西的事。都是从我的视野、角度去描写周西存在时不断发生的时空转换的场景。但是,其中的人物却尽是虚构。这对于一些局外之人来说,应该是雾里看花,委实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看来,周西存在的时间段,于我们是渐渐的远去了。而这四十多年,却是我们这些人生活的日日夜夜。回想起来,酸甜苦辣体味良多,回味无穷。这段生活如果真的被淡忘了,我们这辈子的人生应该说是相当空缺的,特别是六十岁以上的人,周西存在的这个时间段,几乎就是他们的整个人生。
他乡遇故知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周西是我的故乡,周西是我逐渐远去的故乡。她存在时的人和事,永远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不时汇集成一幅幅五彩斑斓的画图,呈现于永不消失的记忆里。周西,敬爱的周西,我想将您刻画在浩瀚宇宙的长廊上,让您永远遨游太空;周西,可爱的周西,我想将您铸著在深邃历史的长河里,让您恒发璀璨的光辉。
八十多岁的人,七十多岁的人,六十多岁的人,他们合并成一个群体,对于这个渐渐远去的周西,是有很多话要说的。特别是所谓的上层人士,他们对于这个周西,简直可以说出一部长书来。“手提吉普卡,一顿喝斤把”,“胡子像钢针,眼睛像电灯”,“田中信,大司令,孙礼庆”,“三新、同林到宋庄,千亩水面做文章”等等语言的传叙,都是一部部绘声绘色的绝妙谈书。然而,随着时间的逝去,这些书似乎逐渐被翻过去了,渐渐的、悄悄地退出了人们的叙谈之中。只有一些老人的聚会,这些已经退去的历史,才被重新倒流回来,有时竟然感触盛浓。
老沈八十寿辰,大老王八十寿辰,唐克明八十寿辰,一些老人会来的,而且话峰直指以往。十二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往事被一一搬到眼前。不管往日针尖大的事,还是车棚大的事,都会成为一阵阵笑谈,被翻来覆去地述说。其间的精湛点、闪光点 、火花点,使很多当事人回到历史的原始处,沉浸在以往的真实生活之中。这时,周西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段段沉甸甸的历史;一种种漫长的记忆;一股股耐人寻味的向往和惋惜;一腔腔他乡遇故知的浓浓盛情。
周西人的一些喜寿之宴,是容易聚集老人的。他们的参与者,不一定都是过去位高权重之人,频率较密的往往是华攀桃、闵传稳、樊文钊。是人们心中的认同么?他们是这个时期的名人么?宴会本身呈现出来的状况已经做了回答。至于史光显和翟廷琪,不少人往往是一起约请。什么《三国》,什么《水浒》,它们都是书,它们都算是历史;什么刘邦、阿斗,什么曹操、刘备、孙权,他们都是客,他们都是座上宾,他们都是历史上的名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周西人是有这种气度的。
记得闵传信做七十岁,宴会之后他一位一位地退贺礼,使人觉得很新颖。邵学诗更进一步,他大声道:“不要送贺礼,要保八(十)争九(十)!”从此那种一有事就摆人情簿,揹小黑包,收大红钱的俗气渐稀了。这也是一种改革么?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改革。细微之处见真情,细微之处见真心,实际行动是能说明事情的,请客绝不是做生意。
1966年,我忽然当上刘五的大队长了。克勤、双喜他们仍然一到晚上就来聚合,天南海北地阔谈,主要内容是怎么搞好一个生产队,大有一番改变旧河山的雄心壮志。这种意思我在纪念克勤六十岁生日的诗中是有体现的。文化大革命了,不知怎的,我变成了一个走资派,天天戴高帽子,穿和尚袈裟,可一到晚上,他们还是要来聚合,主要内容是谈全国的一片大好形势。忽儿,一纸勒令,我只得独自一人坐在家中。但在晚上九十点之时,他们就从窗洞中递来一碗狗肉。纸是包不住火的,此事还是被知道了。说是保皇派与走资派串联,这种聚合被叫停了。过了三四天,大概到下半夜了,窗洞中又推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克勤趴在窗口悄声道:“这是猫肉,等他们睡着了才敢送来的。”过了一年多,又聚合了,双喜说:“那次的猫肉全都盛给你了,我们几个人只喝了半碗汤。”此情此景,终身难忘。
1973年冬,我从农机厂调到农技站。同林当时是公社农业生产的点,农技站就设在这儿。一天晚上我去了,墙角处放了一只煤油炉子,大桌上放着一盏罩儿灯,大有一种暗淡凄凉的景象。我独自一人闷坐在堂屋中的椅子上,心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很有一点被贬谪、被流放的感觉。
开春了,麦田里到处插草靶子诱蛾。刘树松每天早上趴在那儿数蛾子辨公母,存兆儿在不断地用尺去量麦苗新抽出来的叶片。县里办农业技术培训班,老师们讲“水稻一生”、“三麦一生”、“棉花一生”,面对这些课题,我发傻了。自以为在生产队滚打了十多年,还当过大队长,对于这些农业知识是内行,却原来只是懂了些皮毛。什么被贬谪,被流放,简直是进了一所农业技术学校。树松、存兆儿在植保栽培方面,的的确确是我的老师。到了农技站,我对于农业知识,应该说是上了一个质的台阶。
1975年,刘五铲除“五舍七垛”,民房上排,大路小巷整齐划一,造大楼、造水泥桥、打自来水。领头的是大老沈,红三儿(大名叫张文凎),后者既是张班又是鲁班;搞设计的是张东兆,延丰桥、抗震桥、刘五大桥、新村桥的题名都是他的亲笔手书。红三儿、张东兆还有李沈的赵廷耀,他们就是中篇小说《小庄冬夏》中闻治平的原型。戴琢之看了这篇小说后问我:“你为什么这么敬重闻治平?”我答道 :“他曾经感动过我。”
1976年年底,我奉命去化工厂当厂长。原来那里是有厂长的,他就是娄庄大队的前任书记顾从山。他见到我只是笑,说道:“欢迎欢迎!”我心中有点不自在,他们找我谈话时怎么没说清楚呢?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你放心,我会积极配合你做好工作的。”经过六年多时间的证实,他是金口玉言,滴水成珠。请他帮助做的事,件件超额完成,你想不到的事,他也默默地去做。他比我大十岁,如果他还在人世,已经八十四岁了,可惜他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直到如今,每当我想起他时,就会出现那高大的身影与和蔼可亲的笑容。他是我心中可敬可爱的前辈。
陆文鑑和我同龄,属猴的。可他去世已十多年了。在化工厂,他和我一起度过了六个春秋。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做事从不马虎。那时我们都三十多岁了,可他还像个小伙头子,走起路来连蹦带跳的。他做财务工作,一点儿不要你烦神,哪儿有了难事,他肯定冲在前面。可惜,时事变迁,我们走散了。他受不了比他年轻上级的批评,由于自尊心太强,竟然服毒自杀。我跑过去一看,他直条条地躺在家中的床上,脸色依旧,像是睡着了。细看他的遗嘱上面竟有“不要到化工厂去闹”的话语。我泼泪长哭,心中暗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噢!”
1994年,化工厂生产“二四滴”发生了药害。人们将乡政府围了起来,因此我被派到三顷去做理赔测算。一到三顷,在马群龙家,院子里站满了人,人们的情绪逐渐高涨,有个小伙子冲到桌前大呼大叫。我当时虽然是党委副书记,却不能说话,似乎有一种点火药桶之势。退休的马宽昌、裴茂华二位老主任的讲话,效果也是甚微。此时,也已经退了休的颜垛村老书记马兆昌站起来低声道:“我们三顷人是怎么了,乡里派书记来,我们理应配合,哄什么呢?该做事的做事去!”他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可效果却立即显现。不到一支烟的功夫,院子里的人走尽了。那个小伙子竟然买了一包红塔山送到桌上来,说道:“我们不对,打个招呼!”随即将烟奉上。我此时深刻地领悟到:威信不一定是来之于官位的大小,人们心中的认同、信赖才是至关重要的。
大概也是1994年,友联的高粉根开了家小厂,浇楼板,因此与他有了接触。当时工业报产值浮燥的气氛很重,他却一尘不染,诚实可信。我心中是非常厌恶此风气的,可往往还是同流。儒家的五经四书浇铸了中国人,高粉根是个典型。人海茫茫,这样的人在我眼中脱然高大,而我就觉得自然的矮小下去。
盛世修庙,三华的庙上舞龙,纪念如来佛的生日。我跟风送了一首小诗去。跑去一看,已经贴到了墙上,而且有人和了一首,作者是王广林。我见到他,典型的水乡老农形象。经过交谈,觉得他举止不凡,有一定的知识文化积淀,看事绝不在我等之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周西是有高人的,我辈切不可妄自菲薄。
2000年左右,大老王约我到李沈吃饭,祝贺村水泥路铺造完工。我赶去了,他们正准备开一辆小卡车去沿路巡视。赵延耀站在上面,七十多岁了,是个老教师。他很兴奋,像是在办一件喜事。我在石碑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捐了一千元。我心中很感动,暗下决心向他学习。回到刘五,哪知刘五人对造水泥路的热情也很高,经过动员,一下子就捐了十几万元。路是铺好了,可惜十字路口树了一块牌坊,上头竟然有我的名字。张仲景写《伤寒论》是为了救治世人的病,不是为了自己传名,《史记》没有司马迁列传。看来,我们比古人差得太远了。
兴西路装路灯,邵宝贵不要工资参加设计、施工,还时常自掏腰包买慰问品给施工人员。有人在网上点赞:“邵爷爷!樊爷爷!”周西人是能识别好人的,点赞就是现代化的表扬。
因为儿子开诊所,我跟住到闵家了。原来华新民是个孝子。老母中风了,他日复一日地伺候,二十四小时不离人,吃喝拉撒,推车逛玩,遍体揉擦,无微不至。说他是个孝子,关键有三,一是深入生活细微;二是持之以恒;三是无怨无悔。我以前认为自己是个孝子,不管是对待老母、还是对待岳母,都能做到问心无愧。如果和老华比,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差就差在深入生活细微;差就差在老强调自己的客观原因;差就差在考虑对方太少。恩赐和做作不同程度地在显露。儒学的核心是忠孝,于国忠、于家孝,家国一理。孝是具体的,真正的孝是不容易做到的。郭巨埋儿是太过分,王强卧冰是有点迂腐,重要的是心中对老人的敬重、宽容和谅解。真正能做到华新民这样是了不起的。他这种尽孝的精神,是我们周西人的瑰宝。
周西一建立,头两位党委书记都是吴堡人。先是陈永源,他1963年春蹲点刘五的范沟队,住六粉儿家。那时吃的是糠菜,大米只能做影子。烧草是每天到田埂上去扒。这位陈书记将自己每天一斤的大米给他们全家大伙儿吃。他常常趴在锅堂门口吹火,烟雾缭绕,不时火苗一窜,头发眉毛全被烤焦。后是成义俊,这人满脸严肃。文化大革命了,他将我们召集到供销社的后屋,开会道:“文化大革命了,是毛主席发动的,要无条件地服从。但要注意:当红卫兵喊打倒你时,千万不能跟着举手,不然就算承认了。”后来,听红卫兵说:“公社在供销社开黑会,每人准备了半斤麻绳儿,将红卫兵全捆起来!”我心里纳闷,哪有这种事!开批斗会了,当喊到打倒成义俊时,他手举得老高,他已经受了几次喷雾式的揪斗摧残了。
1970年后,来了个张田芝。秋播时领着大队和部门负责人逐田跑,口里不断地说:“一个鸡蛋劈四开!”敬业精神没得话说。但生产队长不敢见他,通常是跑得老远。
潘湘玉来了,开挖向阳河。我看到他那英俊年少的身姿,心里想:这下子好了,有了这样一位朝气蓬勃的领导人。
张兆国来当公社书记,将公社住址从庙里搬出来,开挖了东风河。王学富来了开挖鱼塘,“三新、同林到宋庄,千亩水面做文章”。刘德发来了,筑通村公路。吕国乐来了建集镇,振兴街、小康路。真正建镇的是史光显。在这四十三年之多的历史中,这些人是周西的“皇帝”。这么多的主流业绩也是周西发展的一根红线。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万事总要有个头。有了汉武帝,还要有李广、卫青、霍去病。有一个坚强的团队,才能带动千军万马。我们千万不要小看周西存在的这段历史,她却是整个共和国风云激荡年代的一个组成部分。
周西渐渐远去了,她能留下些什么呢?有的!一是建立了一个周西社区;二是有了个周西大酒店;三是打麻将花牌中有个周西式。就这些么?还有一串串使人不能忘怀的思念。
有对无而言,有是相对的,无是绝对的,永久只是人们心中的一种向望。太阳终会燃尽,宇宙将重新改组,何况我们的周西呢!
选自《岁月屐履》,写于2017年10月丁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