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闲谈杜甫

日前,与友人聊起杜诗,说杜甫真是无所不写。深有同感。今就手头随意掇取一本《杜诗今注》,摘一两个句子,略窥杜诗“无所不写”的宽窄。本为闲扯,有不严谨处,赐教。
友情,古人写得太多,杜甫亦不例外。而李杜的友情,千年来一直是文坛话资。《春日怀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对李白极尽赞美和热爱。我最喜欢《梦李白》二首,如其中“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用的乐府笔法,直写。“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虚写,读来初不知何意,之后觉得极好。梁启超谈李商隐诗,也表达过类似意思:我们读李义山诗,不懂,却觉得好。杜甫还在《饮中八仙歌》中调侃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四句诗,就是一套连环画。诗史上的李杜之交,多半是杜甫一手用诗构建起来的。
写亲情。《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写得有意思。本来是一篇爱国诗,人当冲动爱国之时,不大容易回头理会家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爱国和爱家,本质连署,行动上却要分开,因爱国是向外,爱家是向内。然而杜甫听到政府兵收复了河南河北,猛然来句“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说得妻儿和他一样爱国似的。这其实最是俏皮的爱国诗。我们读惯陆游那种“中原北望气如山”,文天祥那种“人生自古谁无死”,谭嗣同那种“我自横刀向天笑”,回头读老杜,真是接地气的感觉。这正符合自然人伦:忽然听到胜利消息,身边有妻儿在,必然要和妻儿谈论这消息。写进诗里,合情合理。想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明明是写回家,进到家门,有“僮仆欢迎,稚子侯门。”僮仆、小孩儿都写到了,就是没有妻子的形象,因为陶渊明主动把妻子形象抽离掉。老杜有《月夜》,怀念妻儿,想象妻子面貌:“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极美。这样的句子,在之前的诗人那里,可能就是艳诗,是狎妓之作。在老杜这里,干净得不行。
杜甫有《北征》一诗,很长。开头是一派正规写法。及至写到家人,就不同了。写自己重逢妻儿,妻儿生活拮据:“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紧接着又写因自己的返家,妻儿稍稍焕发生机:“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这后四句,简直太有趣了:爱美的女儿,学着妈妈的样子给自己化妆,整晌在那儿擦粉画眉。家有女儿的读者,读到此处,恐怕是要笑出泪的。试问还有哪个诗人有耐心这样写诗?我们印象中,诗人大概都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种,即举头看景,低头成诗。杜甫一低头,看到的是自己的女儿在化妆。
古人有言:写有景之景,诗人类能之。写无景之景,唯老杜擅场。就是说,给你一个西湖,会作诗的都能写出诗,手段高的还能出名句;给你随便一沟水,那就只能派杜甫去吟咏它了。杜甫有《春远》一诗,中有句:“日长唯鸟雀,春远独柴扉。”数数诗句中的景:一两只鸟、柴门,完了。确实是乏景可陈。在杜甫手里,实见的“鸟雀”、“柴扉”,加上自己“诹出来”的抽象存在“日长”、“春远”,再用“唯”和“独”把上下句连缀,就成为真正的诗句了。
不光写景。杜甫对于其他看上去实在没有诗意的东西,都写。杜集中有七十多首咏物诗,如果说咏马,咏菊,想想还有诗意。而咏雷电、石笋,就难了。看看以下诗题,即知老杜的无所不咏:《促织》《萤火》《苦竹》《废畦》《空囊》《蕃剑》《高楠》《恶树》《石笋行》《病柏》《栀子》《丁香》《花鸭》《舟前小鹅儿》《桃竹杖引》《雷》《火》《麂》《鸡》……有人说这些不像诗,或者不是好诗。我不同意。
今天,我们一提到诗,大概指的是某种“诗意”,或者说是某种感觉或气氛,比较靠近纯艺术性这一方面。但是,诗的传统并非如此。《诗经》里没有这种所谓“诗意”的诗太多。固然《蒹葭》《关雎》是极富诗意的,但《硕鼠》《墙有茨》之类,要按纯艺术性的标准,可能是只俱字句形式吧。诗,在古人那里,是一种表达方式,甚至是主要的表达方式。《诗经》名为诗,实际什么都写。汉人认为诗要有教化作用,如《毛诗序》里所说。到汉末魏晋,文体意识自觉了,诗这种体裁,被赋予更多的抒情功能,如陆机《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于是诗的题材范围进而收窄,诗的“纯艺术性”那一面似乎得到张扬。不过其实你看《乐府诗集》里收录的历代郊庙歌词、燕射歌辞,也都是诗,却很少有什么“诗意”。固然,这些“奉旨制诗”的诗,质量不高或怎样,但我们不能就说,不去艺术性地抒情的诗就不是诗,也不能说,像杜甫这样咏石头的诗就不是诗或不是好诗。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议论,却就是诗。晏殊的“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是在“词”这种最应抒情的体裁里议论,却也还是词(诗)。可见,议论,只要出之以恰当的形式,也能写成好诗。说起来,成不成诗,原因是复杂的,打住。
我想说的是,杜甫开拓了诗歌的题材,其实是回归先秦传统,而且另有革新,这真正不容易。因此,老杜之后,没有诗人不学他,靠学他或受他影响而各成自家面目的一大把。白居易、李商隐、黄庭坚、陆游、元好问(曾用杜诗句子,写成集杜诗二百首)、沈德潜、黄遵宪。陈独秀是革命家出身,但会背诵杜甫所有的诗,也绝非偶然。
如果有人说,时代都这么现代了,读杜诗还有鸟用。对此,我只能借用陈忠实回答作协主席的话来作答:你知道个锤子(按:陈话并非答杜诗问,是另有背景)。语文老师们不妨借鉴一下这个回答,妙得很。
老友说,读杜诗,知道杜甫绝非穷酸样。这是确话。我们今天对于杜甫的印象,大概是解读多了名篇像“三吏”、“三别”、《兵车行》,或包括《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的爱国忧国成分,以及他那些写自己贫病交加的诗歌,把杜甫叙述成一位严肃爱国、一生坎坷不遇,到处求食的伟大现实主义诗人(我最反感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这种粗枝大叶的分法)。友人打趣说,今天对杜甫的印象,源于近代一位画家的想象。这都没什么大错。不过,我们不能把一个人脸谱化,每个存在都是立体的,何况敏感如杜甫这样的诗人。从阳光快乐霸气好爽方面看,杜甫一点都不缺乏,随便摘几句:
《壮游》中有“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说自己是小神童,七岁能诗。《客至》中有“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写自己待客的欢乐心情。《饮中八仙歌》把八位不一定相识、不是同时辈的人放在一篇中,显得他们跟八仙过海的八仙一样,很有浪漫风。《望岳》(齐鲁青未了)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不是所有诗人都有的。《寄杨五桂州》开头“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自己没到过桂林,用储备的知识写成诗句,不小心写成了真理,让今天的桂林人仍自豪不已。另,杜甫凡稍遇安闲,必要作几首活泼的诗来解闷,有的诗题干脆就叫《解闷》。如《赠花卿》:“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又如《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这些诗,就是出自这位所谓的穷酸文人之手。
这是今天最流行的杜甫形象。画画我不懂,但我觉得有点像《儒林外史》里的马二(自由表达啊,得罪了)。
我觉得这样的精神面貌,比较符合杜甫。

读过杜甫《戏为六绝句》的,即可知老杜于诗论上的卓识。这等高人,岂是僵尸腐儒所能梦见?老杜自称“乾坤一腐儒”,这腐儒的格局,也忒大了。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