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钩担的声音吗?其实它挑起的是人生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有两种声音一直挥之不去,仿佛就在耳边反复萦绕,从未消失过。一种是夏天的蝉声,从麦子熟透的早晨,一直叫到秋风入骨的黄昏,夏天少了它好像就少了半个世界,空得很。另一种则是钩担发出的,一年四季都有,每一个天蒙蒙亮的早晨,人们排着队,从不同的木门出发,赶往村头那口老井。那时候往往会睡得很香,但是一醒来,听见满大街的车声、人声、空气流动的不安之声,我便知道,它们已经远了,很远了。
钩担唱起了主角,尤其空着水桶的时候,唱得格外动听。钩担的铁钩和铁筒把儿有意无意地交织在一起,吱呦吱呦地叫个不停,就像电视里的小曲,真好听呀。有时候我会把它当成梦中的歌声,缓而清脆,随着母亲的步伐越来越远,那个声音也变得小了,就像一支催眠曲,让你睡得安稳而适意。有时候也会把它当成特别讨厌的家伙,吵得人睡不着,因为挑水往往选择在大清早,这是一天中的头等大事,越早越不用排队,这时候会特别刺耳,让你蒙着头也睡不着,辗转一早上。更多的时候,钩担是自然而然的,不用特别引人注意,该响的时候就响,该安静的时候就哑声,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
空着出去,满着回来,中间是母亲的步履蹒跚。回来的时候,钩担基本上是没有声音的,因为两端被重重的水桶牵制着,不停地下弯,中间部分却有一股相反的力量,向上,向着还没出太阳的天。那是年过四十的母亲,那是丈夫外出打工一个人撑起一切的妻子。回到屋里,母亲重重地放下钩担,水桶结实地落座,钩担的铁环互相碰撞,发出一种短暂又极度沉闷声音,母亲喘了几口粗气,应和着刚刚安静下来的钩担。然后就是倒水了,母亲右手提起水桶,挪到缸前,桶把儿交换到左手里,右手换到水桶底部,托一下,就把水倒进去了。钩担和空桶被暂时请了出去,找个靠墙的位置,放下,新的一天开始了。
更小的时候,我不记得这个声音,可能是离得近越容易被忽略,甚至忘记吧。母亲说,我小的时候特别淘气,总也离不开她,每天早上挑水只能一桶,因为钩担的另一端是坐在筐子里的我。一旦看不见母亲,我就哭,没命地哭。母亲总是抱怨父亲,说他常年在外,一次也没碰过钩担。我是不记得的,但我从爷爷口中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他说,你小时候可“淘人”(山东方言,粘人的意思)了,你娘总是一手抱着你,一手扶着肩上的钩担,你一闹,钩担就呆不住了,水会洒一路,可苦了你娘呦……
听到这的时候,往往我就跑开了,因为我觉得后面的内容不可靠,无非是我娘回家打了我,气哭了之类的,云云,猜也猜得到。过了几年,我开始打量起那根钩担来,因为家里的物什,就那么多,而它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
一根弯得叫不出名字的木头,密密麻麻的小裂痕,就像母亲裸露在外的血管,无限延伸,吓人。两端是一样长短的铁环,仔细看还有点像大耳坠呢,只是它坠在母亲的肩膀上,摇摇晃晃几十年了。白天它闲下来的时候,我就偷偷拿着它当作武器,不停地在院子里甩来甩去,吓得鸡鸭鹅狗兔到处乱窜。钩担环碰撞到木头上,声音一点也不脆,难听得让人讨厌。最后我把它狠狠地立在墙根,粘上了很多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发现过,也不知道那些土有没有顺着钩担掉进桶里,喝进肚子,反正我们都相安无事。
在我15岁的时候,真正意义上接触到了钩担。那是一个烈日当头的晌午,所有人都在地里忙着种红薯,在鲁东南一带,红薯被称为地瓜,它的种植类似于木本植物的扦插,需要一些水才能活下去。好一点的地都种了水稻或者麦子,靠近山腰的薄地才种地瓜,这时候就需要挑水了。从山半腰到山脚下的老井,有一段很长的路。以前都是母亲挑上来,我一瓢一瓢地浇,不用我费多少力气。那一年父亲回来了,我以为替母亲挑水的人会是他,没想到他叫我去。
我很不情愿地接过钩担,学着母亲的样子,一边一个水桶,踉踉跄跄地下山了。空着桶的时候,是没有什么为难的,相反还有那个美妙的吱呦声不断传来,让你暂时得意起来。到了井边就完全不一样了,首先是“摆水”,简单地说就是把水装进桶里,井很深,只能借助长长的钩担。人站在井沿上,两只胳膊跟着钩担向下,使劲往井底的方向下放,接触到水面后,用力摆钩担,只能一次,利用水桶的短暂倾斜,将水“灌”进桶中。这还没完,更吃力的是,要把一桶水拉上来。不能洒,洒了就白忙活了。关键的时候到了,桶里的水想回到井里,不住地往下沉,你必须用尽全力去拉钩担。那一刻,你会觉得钩担是这个世上最可靠的东西,只有抓住了它,牢牢地抓住它,才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可是当把两桶水打满的时候,你就开始嫌弃钩担了,总觉得刚才吃去的力气是钩担造成的,你会把它狠狠地扔在地上,人也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烈日泼了下来,汗水开始流到背上,但也不能休息太长时间,因为一家人还在地里等着呢,包括刚刚扦插上的地瓜苗。你又得求着钩担了,捡起它,掸一掸上面的土,准备往山上去了。
我试图挑起两桶满满的水。首先把两个水桶钩到环上,人蹲下,钩担不歪不斜落在肩膀上,缓缓站起来。用力,用力,经过几番尝试后,我还是没有站起来,因为太重了。最后只能倒掉一些水,每只桶里留一半多点,尝试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了。后面就是往山上爬了,每一步都很难,钩担狠狠地压在肩上,好像在对刚才的一摔表示愤慨。真难啊,生生的一根木头压在肩胛骨上,磨得疼,不一会就像着了火,辣辣的,烧了起来。可是又不能停下,因为他们会笑话我,我是个男子汉,总不能连半桶水都挑不动呀,我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挪到了地里,扔下钩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怨起来。父亲什么也没说,很平静地接过桶,浇地去了。我觉得委屈,眼泪不住地要流出来,母亲笑着说,不容易呀,俺儿子能挑水了。
两个桶里的水很快就用完了,父亲没再让我挑,自己去了,那天后面的水也都是他挑的,他没有掸去钩担上的土,也没有狠狠地摔过钩担,只是一声不吭地挑着,挑着,直到太阳落下去,我们的影子互相模糊。回到家里,母亲做饭,父亲喝了几口酒,期间他对我说了几句话,我一直没忘。他说,你呀,小时候可“淘人”了,你娘一手抱着你,一手挑着水,一不小心钩担就会滑下来,你娘摔倒过很多次,但你连点皮都没擦破过。咱家的钩担,你爷爷小时候就开始用了,两代人,一直都很滑溜,直到有了你,钩担上面开始出现裂纹,都是你娘挑水时摔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