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专刊 || 刘晓军 || 最后一班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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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班岗
文 | 图 刘晓军（陕西西安）
晚饭后，我对通信员喊："纳新，搬一张桌子，两个凳子，放在器械场旁，准备两壶水，泡一杯浓茶，两包烟。"
明天老兵就要离队了，近几天，连里的老兵个个躁动不安。有的想大醉一场，有的想将个人恩怨做个了断，有的想去和驻地的小丫头告个别。反正就是想整点动静出来，给自己三年军旅生涯画个句号，可有的家伙把握不好就会画成惊叹号,年年老兵复员都有教训。今晚必须平复下这帮家伙的心情。
半年前到三连任指导员，张营长介绍连队情况时用了一句话：“好的正在变坏，坏的变得更坏。”
三连是荣誉连队，1949年被苏北兵团授予“战斗模范连”荣誉称号，“战斗模范”这个基因一代代传了下来。连队官兵军事素质过硬，关键时刻不掉链子。三连还是“英雄八连”的预备队，是团里向八连输送尖子兵人数最多的连队。
当时连里有四十来人，像一把沙子，怎么握都握不住。早上有人不起床，连装病号的理由都不给；训练吊儿朗当，番号能喊出几个声部；凌晨十二点查铺人都在，两点再查，就有几个人不见了；“扎金花”成风，在菜地、在猪圈、在澡堂都被我抓到过。
作风稀松到了极致，但让我意外的是，关键时刻不掉链子是真的。军事考核，成绩仅次于八连。去安口抢险，出发时，心里没底，怕任务完成不好。抢险现场，一个个嬉笑怒骂着，挥汗如雨，进度神速。
有人给我讲，连里最屌的兵有谁、有谁，把这几个人收拾住连队就好带了。几天下来，也能感觉到，不服管的是这几个人。这几个家伙军事素质都好，脑袋也是极灵的，不服管肯定有原因，谁愿意头上扣个“屌兵”的帽子。
深入了解下去，知道了更多，有历史的，有现实的。掰指头算了算，干部骨干加党员有二十几人了，把连队作风松散的原因归结到几个“屌兵”身上，用主要精力去抓他们，怕是方向错了。
几个家伙一开始也是如临大敌，要看看新来的指导员能把他怎么样，他们折腾干部的手段可多着呢。当发现我的主攻方向不在他们身上时，都松了口气，当起了看客，除了“扎金花”被抓住挨收拾不反抗外，平时还是一如既往地稀松。
“屌兵”都灵光，干事还算有分寸，你稀松就稀松吧。我把精力放在抓干部骨干党员上，慢慢连队有了样子。
一天午休时间，发现有几个人不在床上，找了一大圈，最后在猪圈将他们成功“抓获”，没收了赌资，买了稿纸、信封、墨水发给各班。警告他们，再让我抓到，写封信连下月津贴寄给你们爹娘。有个老兵扬言说指导员要是敢写我就把他废了。
开始写信了，每个老兵家一封。称呼叔叔、阿姨，您的孩子很优秀，历数了他们在考核、抢险中的表现，并把平时拍的照片一并寄上。半个月后，家长的回信陆续来了，老兵们也应该收到了爹娘的信，有些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猜不出我搞了什么鬼，对我友善了不少。
有一天，一个新战士被四个老兵打了。知道后找他了解情况，他说：“指导员，没事，你别问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他们知道了还要打我。”
把四个人叫到宿舍,问：“叫你们干什么知道吗？”四个人满不在乎地集体摇头。拿起一只玻璃杯，举在他们眼前，问：“看，这是什么？”有人嘟囔了一句：“杯子。”话音未落，手指松开，玻璃杯直落地面，碎在几人脚前，他们一惊。“你们新兵时也这样碎过，所以我不希望你们带的新兵还这样碎，这件事是道歉还是装没发生，你们自己去处理。”
我首任班长叫刘宝和，富平人，没打过我，没骂过我，我的被子第一次拆洗缝都是他做的。所以，我也从不打兵骂兵。班里有个赵姓老兵，山西人，有次我生病咳嗽，半夜他爬起来给我倒了杯热水，至今还能记得接过杯子的刹那，暖到心底。
和这批老兵打交道半年多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白天办了一期板报，主题是“站好最后一班岗”，内容就是岗表，每个老兵20分钟，今晚要和他们好好聊聊。
从晚上10点熄灯一直聊到早上6：20起床。只有一个老兵没起来，叫他的老兵说叫不起来，我说不叫了，老兵说那咱俩再聊会儿。
一夜聊完，有些愧疚。主要精力在抓干部骨干，在和“屌兵”斗智斗勇，有好多战士没怎么关注过。他们不跟你套近乎，不给你找麻烦，不冒尖也不给连队拖后腿。现在拿起照片，记不起的也是他们的名字。
起床后，组织全连爬了最后一次山，到了山顶，看着山脚下的营区。对他们讲：“三年了，最后一天，我希望你们静下心来，看看自己长大了没有。明天回到家里，再不能等着爹娘给你做饭，再不能伸手找爹娘要钱花了；也吃不上炊事班做的饭了，指导员再不会喊你们出操了，一切要靠自己了。看看四十里铺吧，有些人一生可能都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了。”
下午开始送老兵，师、团首长到连里看望了老兵，一批批送上开往东西南北的客车。
当年，连队被评为“先进连队”，不久我也调走了，十年的连队生活至此结束。
照片中有个老兵冲镜头笑了，上车时和他握手告别，他笑着对我说：“指导员，欢迎到我家乡来。”我说：“你终于对我笑了，我很开心。”后来我们在西安见过，现在也有联系，挺好的。今天指导员把你没站最后一班岗的事爆在这里，不会骂我吧。昨天，纳新从宁夏过来，还有连里老班长张卫权一起小坐，说起你，张班长说他在时你是个好兵。我也这么认为的，兵都是好兵，就看怎么带了。
附几枚彩蛋：
军事考核结束，我们连成绩不错，团里给了个班记集体三等功的名额，我们报的是炊事班。营里觉得不妥，我说服了营长、教导员，报到了团里。团里觉得胡闹，哪有军事考核给炊事班记功的。我和马副连长晚上去了陈政委家，讲了两条理由，一、我连炊事班所有人都参加了考核，成绩全优。二、他们不仅要参加考核，还要保障连队一天三顿饭，军事训练可以偷懒，政治教育可以作假，唯有一天三顿饭，无法偷懒、无法作假，保障不好，连队成绩怎么能好。陈政委当即同意。全团大会，宣读表彰决定，念到集体三等功三连炊事班时，多少人下巴差点掉了。
北京来工作组到团里调研官兵关系，某连指导员张明明汇报工作。汇报有做法，有事例，生动感人，工作组领导听得频频点头。他举了个退伍老兵回连的例子，说老兵回到连队，提了个要求，想摸一下曾经用过的枪，枪号是744024。在场的师团领导听他这一说，个个瞠目结舌。汇报结束，工作组领导表扬张明明思路很清楚，知兵很细致。其实744024是平凉四十里铺的邮政编码。张明明说事是真的，老兵能记住自己的枪号，他哪能记得住，当时脑子里就冒出个744024，顺嘴就出来了，无碍大局，无碍大局。
还是那次集团军建制连比武，三个师在各自驻地同时开始，个别科目时间安排上有差异，兄弟师三个连400米障碍的成绩先出来，优秀率都在80%以上。我师三个连平时最好成绩能达到70%的优秀率。不知那个高参出了个主意，师里立刻把通信营女兵调来几十个，在壕沟旁边安排了十几个，在终点线安排了十几个，给比武官兵加油助威。400米障碍跳下壕沟是14个障碍物中的第13个，跑到这里是个极限，战士跳下后会下意识缓一下，然后跳起爬出。女兵银铃般的加油声，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战士哪是从壕沟里爬出来的，个个像弹簧，下去就弹出来了。最后100米冲刺，速度更是惊人，像飞奔的猎豹，充分向异性展示着自己矫健的身躯。结果我们三个连的优秀率都上了90%，有一个连优秀率是100%。
刘晓军，一名老步兵，服务军旅二十多年，现居陕西西安，转业后在党政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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