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迎秋:我的老师程砚秋(1)
案:刘迎秋先生(1919年-1998年)生在京城,宦门子弟。1938年入中国大学文学系就读,经李锡之、程佐臣(程砚秋的二兄长)介绍结识程砚秋先生。1939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前门外泰丰楼举行仪式,拜程砚秋先生为师,继荀令香、陈丽芳、徐润生之后,成为了程砚秋先生的第四个弟子。
杰出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我的老师程公御霜,离开我们已经25年了。回顾我追随程师走过的那段路程,他那魁梧的身躯、和蔼可亲的面容,立刻呈现在眼前,使我不禁心潮翻滚、思绪滔滔。正如40年前--1941年初秋的一天傍晚,晚霞一片暗红,渐渐沉进浓重的暮色里,什刹前海塘里的莲花,正飘散着淡雅、隽永的清香。师徒漫步塘侧,程师若有所感地说:"人生即是演戏,社会即是舞台,人人都是演员。"他环指这儿的景色又说:"你看,这是多么美的天然布景!我们演戏,不过是戏中串戏罢了!"寥寥数语,如今尚在我脑际、耳边萦绕。
一
我是个宦门子弟。幼年的时候,由于我父亲刘筱波每值秋季,必养蟋蟀,得与余叔岩、徐碧云京剧界前辈结识。我常随父亲去这些人家里斗蛐蛐,或到戏园里听他们的戏。同时,我叔父刘士瀛酷嗜京剧,与很多内行、票友往来,特别是卧云居士赵静尘(著名票友老旦)、王寿山(已故名老生王文源之父)是我家常客。我常听他们演唱。在这种环境的吸引与熏陶下,我对京剧便产生了感情,逐渐也学会唱几段。当我上中学的时候,又在学校的国剧研究社里,得到萧婉秋(名净萧英翔之父)的指导,慢慢能登台演唱了。我的业余演剧生活,便从这时开始。那时我常在下学后,跑到前门外戏园里去听戏。程师的鸣和社常在煤市街中和园或鲜鱼口华乐园演出。我第一次看程师演的是《赚文娟》,听他那柔里带刚,似低回实明爽的唱腔,和他那出神入化的精湛表演,觉得别有一番风韵,使人回肠荡气,余味无穷。从此我便成了中和园的常客,程派艺术的崇拜者--"程迷"。
1939年春,几经周折,终于在程佐臣(程师之二长兄)、李锡之两位老伯的成全下,认识了我朝思暮想、由衷敬仰的老师。当我随同先父,在程、李二位伯父的陪同下,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心情万分激动。我向他行了个鞠躬礼。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拍拍我的肩,让我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我感到很拘束。我见他举止端庄,衣着朴素,文静大方,谦逊和蔼,没有丝毫脂粉气息,很难看出唱旦角的私下情态。他和先父他们讲话,我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双大手,总是不停地在搓动,搓的动作,有美,有性格,我当时感到奇怪。后来我和他相处一段时间,才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他在做手的活动锻炼。当先父说明我的愿望时,我满以为,他会说些客套话,婉言谢绝。不意他很爽快地说:"他以后愿意学什么,就来吧!" 我的夙愿得偿。
我开始到他家求教时,总有点拘束,不好主动提出要求,只是听听他吊嗓子,或者是坐在一起闲聊。他很健谈,知识非常丰富,说起话来很幽默,记忆力很强。逐渐彼此熟悉了,就无话不谈了。
他在唱的发音方法上,教导我:要锻炼用气引声,以字行腔,以腔传情。在发音时,出口要细,而后慢慢放响,尾音再收缩转细,好像橄榄一样,两头尖、中间宽;至于行腔,是唱的姿态,就和花一样,同是一样的花朵,但是各有各的姿态。同是一样唱,腔调各不同,如果唱出来,没有腔,就好像花没有姿态一样,花也就不成为花,唱也就不成为唱了。最根本的,是要符合剧情,符合人物的情感、身份,做到声情一致。不容许脱离剧情、人物去任意行腔。
在念白上,特别是韵白,是为了和唱在风格上取得和谐一致。它是用汉语的平、上、去、入四声的声调变化,进行适当的调配,并且要有一定的节奏,使它成为音乐化的语言。句子的长短、平仄,要调配得当,让它情意婉转,音调扬抑。虽然它不是唱,要让人听着有一种美的感受。有人说韵白是没有固定音高的散板。常言:"千斤话白四两唱。"所以念白是非常重要的。
他取出一本曹心泉著作的专门讲字韵的书送给我。那里面对每个字的尖、团、上口的读法,讲得很清楚。此后,我每学一出戏,在读字上,就以这本书为规范。我还拿着这本书,去请教当时大学里专门教授音韵学的陆颖明(陆宗达)教授。陆教授对我声韵方面给予不少宝贵的教导。程师得知后,也十分敬重陆师。
后来程师还对做戏、台步方面,给予不少教导。他说:"表演(做戏),是表现人物感情的一种艺术手段。演员应当时刻产生角色的感情,并不是把演员变成角色,只有这样,才能更多地顾及到表演,才能收到做的是假、看上去是真的艺术效果。在做戏时要分寸得当,要让外部动作和内心活动一致,让观众通过演员的做戏,体会人物的心情。"他还说:同是一个人物形象,由于他的年龄、环境、心情等方面的不同,在表演、台步走法上,也要有区别,不能干篇一律。
举例说,《武家坡》王宝钏和《三击掌》时的王宝钏,在年龄、身份、境遇、心情……种种方面不同,所以在表演、台步上也就不能一样。他还特别指出:"你在台上走台步,不要学我那种斜行的方法,因为我本身高大,用它来弥补我自身的缺陷。"我说:"我早已意识到这一点,您还利用水袖,解决胖的缺点。但我觉得您最使人感到神妙的是,在意识上使观众不注意这方面。这是我钦佩惊异的,这不是一般演员能做到的。"他笑了。
后来姜妙香对我讲了程师当年在上海演出时一段有趣的故事:在民国八年,程师还用"艳秋"这个名字的时候,到上海演戏,打炮三天之后,大红大紫,把上海人看得心花怒放。街头巷尾,一些戏迷们,都像得了感冒似的,大唱其用鼻音的 "有贺后……"、"你的父……"之类的程腔;各报也都连篇累牍的用"艳讯"、"秋声"介绍他的历史,记载他对罗瘿公的信义,有的渲染他的孝行,也有的是剧评,总之全都是捧。当时,《申报》的副刊《小申报》编者江红蕉,曾提出一个问题,就是怎样使他(指程)个子矮一些,请大家想想。这个问题一出,不到10天,收到一千多封答复信件,其中有许多是很滑稽的。整理起来,有以下几个办法:把腿锯了,装上假腿;在台前钉上一截木板,遮住演员的脚部,可以显得矮些;特制没有台板的舞台,象演木偶戏一样,不使观众看到足部,演员在里面踩高跷;把舞台加高,使观众由下往上看,便看不出高不高了;请他只唱武戏,不用踩跷。最后江编辑自己也提出一个办法,他说:"请程先生以后组班,配角、龙套都挑选身材比他高的,观众就不会觉得他高了。" 结果是程先生的精湛演技,使观众出神入化,高与不高,便不成问题了。
确实,那时看程师演戏的观众,开头对他的胖、高,会引起一阵轻微的笑声,等到他开口一唱,或是一试其水袖功夫,观众便不注意那些了。曾经有许多从事戏剧研究的人研究过,认为他这里有秘密。这正是程师在演技方面的独到之处。
有一次程师到我家看先父养的鸽子,先父选了两对最好的"墨环"送给他。从此,程师便在他家外院客厅东侧,搭起鸽子窝,养起了鸽子。每天早晨翔放,他说:"仰首瞻空,可以代替喊嗓子。"1943年,他衔恨谢绝舞台,归隐西山,在青龙桥荷锄勤耕,即将鸽子分赠友好。一年后秋季,一日鸽子忽然飞回程家,当时有人说,这象征着胜利即将到来。
1939年初夏,程师应济南商界名人伍小庵之请,到济南北洋戏院演出。临行前他赠给我《霜杰集》两册,内容为樊樊山、罗瘿公、朱古微、魏瓠公、况夔生等诸文士名流为他所作的诗词,还有一册他赴欧考察戏剧音乐的报告。可惜这些珍贵的文物,连同我与程师在一起所照的照片,均在十年内乱中化为灰烬。
夏末,程师返京后,畅谈在济南、烟台两地演出盛况。到济时,预告方出,三天戏票,全部售罄。临演之日,竟有愿购站票者,场内无立锥之地。散场后,观众聚集在后台门外,等候程师,一睹庐山真面;程师登车离去,鼓掌相送。那种热情场面,十分感人。他回想民国二十二年(1933)冬,到济南北洋戏院演出时的情景,更为热烈。抵济之日,市长、公安局长分别设宴欢迎。当时中国最早的著名飞行家孙桐岗(抗日战争胜利后曾任国民党空军第一战区司令)在济南,为向市民宣传程师到济演出,他特地驾驶飞机,在济南上空散发传单,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期满,省主席韩复榘设宴,面请续演,又续了三天。离济之日。孙桐岗要求程师与他同乘飞机,一览济南全景。程师说:"我60岁以后,愿一试飞行。"想谢绝,不料孙坚请一试,只好穿上飞行服装,登机一试。那是程师生平第一次乘飞机,事后见报,轰动全国。程师兴致勃勃地取出当年与孙之合影,交我观看。程师说,到烟台时,观众争购戏票,竟将票房挤塌。一日公演《荒山泪》,天气蒸热,有一女观众在场内昏厥,一时场内大乱,观众为之抢救。及苏醒后,问其住址,以便送她回家。不意她回答说:"我还要接着看戏。"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1941年,程师在上海黄金戏院公演《锁麟囊》时,台下程迷们随着他唱,大有大合唱之势。这件事轰动上海,足见其艺术魅力迷人之深。
程师自济返京不久,我即向他提出拜师之请。他说:"你的家庭很好,本身又是个大学生,为什么要干这一行呢?你看我的小孩,一个学戏的也没有,社会都歧视这行人,叫戏子、淫伶。使我受刺激最深的是,在军阀混战时期,我到山东演戏,一天,军阀张宗昌听完戏后,不叫我卸装,去陪他喝酒。我听了非常气愤,这不是污辱人吗?我当时说,这不合适吧,便卸装离去。从此,我下决心,不让子女唱戏。"他又说:"这行人,同行之间,相互排斥,演好了是'戏饭',唱不好是'气饭'。俞振飞拜程继先为师,是我介绍的,他拜师后半年,参加我的剧团。第一次公演那天,我演的《玉狮坠》,他倒第二演的《辕门射戟》。打鼓佬和几个配角,因为他是南方来的票友下海,故意和他捣乱,使他没办法唱下去,程继先在台下气得要打那个打鼓佬,那个打鼓佬从后台溜走了。俞振飞一气之下,跑回南方,给我来信说,这碗饭不好吃,气不好受。后来我的剧团把经励科的梁华庭撤换了,改组了剧团,实行了新的制度,才又约他回来。" 程师随后又谈起他剧团改组的经过:"鸣和社是粱华庭组建的。对内对外全由他一个人垄断。开始他对我唯唯是从,百依百顺。比如我今天演完戏,心里正在考虑下一期《玉堂春》,我还没有说出来,他就订出来了,他订的和我想的是不谋而合,他真把我摸透了。我从法国回来以后,身体发胖,他认为我'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论什么事,总是和我闹别扭。我不想演什么戏,他订什么戏,甚至我的日常生活,他都控制得很严,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最后在李先生(李锡之)的热心帮助下,把他辞掉,改组剧团,成立秋声社,由吴富琴、高登甲两位负责一切事务。这才不受经励科的欺侮。这里面的事太复杂了,我劝你不要干这一行……"他越说兴致越浓,还讲述了他和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四个人在百代公司录制《四五花洞》的一段故事:"那张唱片,我为什么唱第四句呐?原因是:录制前在一起共同研究怎么安排,第一句自然是梅先生唱;谁唱第二句,便发生争执,尚坚持唱这句,荀不让。荀说:'不会第三句。'双方僵持不下,公司方面很为难。我便对荀说:'你唱第三句,我给你说这句的腔。'荀见我这样顾全大局,便依从了。我便给他说了这句的腔,我唱的第四句,算是灌完了。"现在《四五花洞》已经成为很流行的一出戏,往往喜庆宴会场所,很多名演员聚集一堂时总要仿照四大名旦的唱法来串演这出戏助兴。但对它的产生过程却很少有人知道了。
程师还讲过他幼年随从荣蝶仙学戏受罪的事。他说:"我在荣先生门下,无异于童仆,他脾气非常坏,偶一失欢,即鞭挞随之。冬天我为他劈柴生火,洗衣做饭,根本不教我戏。他穿布袜,每天早晨起来,要把袜子捧到他面前。因为我的手不干净,又是煤又是泥,还有冻裂的血迹,不敢直接用手把袜子给他,要在手上放一块白布,把袜子放在白布上,再捧给他。
就这样,也难免挨打。在我临出师之前,他终于把我的腿打伤了,在腿上留下了许多血疙瘩,后来我去欧洲,才经一位德国的医生手术治好了……" 他整整和我讲了半天,最后留我在他家吃午饭。在吃饭时我对他说:"我拜您的目的,并非想吃这碗饭,我父亲也不肯叫我吃这碗饭。我早有这个愿望,一年来您对我的关怀、教诲,使我对您更加敬仰,我不能再沉默了,所以才向您提出。如果您认为我不够资格,那我就不勉强了。"他看我非常坚决、诚恳,就答应了我的请求,实现了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