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猴子告状
康熙二十一年,山东遭受特大旱灾。从春到秋,全省没有下过一滴雨,以致赤地千里、饿殍载道,逃荒的饥民成群成群地涌向江苏、直隶、安徽、河南等省。山东的灾情已经严重威胁着京杭大运河这条国家运粮干线的安全。康熙皇帝着急了,不惜动用快马传旨,特派素以“廉洁贤能”著称的仓廒总督施仕伦担任赈灾大臣,令其水陆兼程,火速赶往灾区。为了保证赈灾工作顺利进行,圣旨还规定这位钦差大人可以统管所到之处的一切事务。
施公接旨以后,立即调集人员,调拨款项,调运粮食,大小事务无不亲自谋划。不到半个月,大批救灾粮就从南京起运,直接运往山东灾区。施公自己则带领人数不多的跟班,追赶运粮船只,一路直奔济南而来。
那天到了济南府,会过众官吏,不顾一身仆仆风尘,钦差马上便问知府:“贵府可知粮船何时能到省城?”
济南知府躬身回答:“回大人的话,据探马回报,粮船三五天即可到达。”
施公点了点头,交待济南府把已结未结的刑事诉讼案卷备齐,让他利用等待粮船的空隙进行查阅。知府答应,片刻即命书吏呈上。当晚,施公挑灯独坐,细细翻阅案卷。三更将尽之时,他翻到一份最近的卷宗,内载历城县秀才金有义杀人一案。卷宗所记的犯罪情节,引起了这位办案能手的怀疑。他觉得:凶犯与死者素不相识,这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杀人凶器至今未见,这罪犯口供是否可靠?重大疑点没有解决,为什么偏要匆匆结案?这些,都暗示着此案存在许多破绽,有必要重新予以审理。他决定抽空先查这件案子。
翌日清晨,施公漱洗完毕,信步踱出驿馆门外闲立。偶然瞥见街对面有只猴子,竟然对着这边不住地吱吱乱叫,还时不时伸出前爪朝前挥动。施公见状,暗自沉吟:古籍记载,常见义犬救主、灵鹊报信,难道今日真有其事?继而想到猴子不比别的动物,它灵活乖巧,颇通人性,说不定真的和我打招呼呢。世上罕见之事其实不少,不如试探一下,看看猴子是否有意。钦差思虑停当,便对猴子招手。猴子见了,越发吱吱吱地叫得更响,两只前爪上下左右胡乱挥动。于是施公命人把猴子领进驿馆,比划着手势对它说:“你有事情要对我说吗?是的,点点头;不是,摇摇头。”猴子点点头。施公又问:“你认识我吗?”猴子摇摇头。施公接着问:“你是不是看我戴着官帽、穿着官服像个做官的样子,所以来找我的?”说着,施公又指指自己所戴的帽子以及所穿的补服。这时候,猴子把头点了一下。施公不禁哈哈大笑,拍着听差施安的肩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猴子是来告状的,它要找的是戴红顶子的大官,并不是找我施某。”说到这里,他又转向猴子,用手指指施安,再用手指指猴子,然后把头点点,又把手挥挥,意思是让猴子带施安去找它想告诉大官的地方。猴子果然重重点了点头,跳跳蹦蹦地向门外爬去。当下施公吩咐,要施安跟着这只猴子前去,看它与何物交往,看它最终到达何方,然后回来禀报。
施安领命,跟着猴子一溜儿小跑前进。看看已经出了府城,那猴子仍不停下,累得气喘吁吁的施安开口骂道:“你这一刻都不闲着的毛猴!到底要带我到哪里去?你倒是让我歇口气再走好不好?我可是人哪,不是畜生——啊呀,我真的跑不动了……”
好像从施安的动作和语言里理解到跟它的人跑不动了,猴子放慢了爬行的速度,爬爬停停,有时干脆坐下来等上一会儿。终于到了一处埋着许多坟墓的树林,猴儿眯起眼睛往四处打量了一番,就一屁股坐下不动了。施安问它,它不吱声;赶它,它也不动。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冤枉事发生在这里,还是屈死者埋葬在这里?正当施安胡乱猜想的时候,林外忽然传来嚎啕痛哭之声。施安连忙躲在一棵大松树后面偷看。只见进林来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年妇女,发髻蓬乱,面色焦黄,眼泪鼻涕糊湿了衣襟。她一手提只竹篮,一手拿串纸钱,来到一座新坟前面停下。从篮内取出酒杯酒壶,在坟前堆好香纸锭,斟满酒,点燃纸,她双膝跪地,焚香祝告道:“三哥,你刚死不久,若是有灵有信,听我老婆子一言。我夫名叫金守信,我娘家姓任。夫君去世已经十多年了,撂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我儿名叫金有义,今年年方二十,平日只知读书,从不惹事生非,几年前便中了秀才。三哥,我们母子与你素不相识,怎会谋害于你?三哥,你是被谁所杀,亡魂应该知道。你若有灵,要找真正的凶手偿命,千万不能冤枉好人哪!”
说着说着,哭得更加伤心,不觉声播林外。施安见了,顿感诧异:难道猴子领人到此,就是为了这个妇人?施安正在纳闷,忽从林外又来了个妇人,三旬上下,身穿重孝,满面怒容,走进树林便直奔那老年妇女。她一把揪住老妇人的头发,不容分说地将老妇人摔倒在地,口里不住声骂道:“我以为是哪个泼妇在这儿嚎叫,不曾想是你这个老娼妇。你还有脸来猫哭老鼠?你那狗杂种金有义无故杀我夫主,你老娼妇还不解恨?又寻找到我夫坟上,耍弄巫术,下什么镇物。你这黑透了心肺的老巫婆!”
那老妇人满地乱滚,委屈地哀告:“嫂子你别误会!我来祭奠阴魂,是叫他显个灵应,拿住杀人凶犯,免得屈了好人。我与你非亲非友,无仇无恨,何苦要用巫术捉弄你呢?”
年轻妇人不听她的分辩,捏着拳头乱打。施安看看不行,怕两个妇人闹出事来,就从树后走了出来。他摇手劝道:“这位小娘子不必动怒!方才是我先来的,看见这位大娘只是祝告那个'三哥’,让他保佑早日找出杀人真凶,并没别的意思。”
年轻妇人住手问他是何人,因何来此坟地。跟班说:“我叫施安,在钦差大人手下当差。刚才奉命尾随猴子前来,谁知猴子到此不见了。这只猴子能通人意,把我领到此处,好像有什么冤情。”
“啊呀,上差看到的是不是一只斩掉尾巴的小猴?”年老妇人插嘴问道。
“是啊,那只猴子断了一大截尾巴。”
老妇人唉声叹气地说:那猴子原是一家杂耍班子的。因为不听指挥,被班主用鞭子狠抽。刚好我儿金有义路过看见,不忍心把它买了回来。平时我儿待它很好,它也很懂主人心意。从我儿被捕,这猴子就不见了,想不到它竟告状去了。唉,只可悲我儿含冤,好心得不到好报呵!”
“你那狗杂种害死我的丈夫,你还来喊什么冤枉?”听见老妇人叫屈,年轻妇女又跳了起来:“闭上你的臭嘴吧,老娘还没和你算帐呢!”
施安赶忙劝住了她,说你们二人不必争吵,钦差施大人最是神明,还是跟着去见大人吧。早已听说施公断案如神,两妇人也就跟了施安进城,迤逦来到驿馆,跟班让两人在外等候,他先进内禀报。走到大人面前,施安把怎样碰见金有义之母,怎样猴子忽然不见,怎样又遇赵三之妻,怎样两个妇人争吵等情节一一禀明。施公听了,马上叫带两个妇人进内问话。
金有义的母亲开口先说。她抽泣了一阵,然后呜呜咽咽地说道:“民妇金任氏,丈夫去世后,只与独子金有义苦度光阴。幸好儿子读书用功,考中了秀才,对我又很孝顺,民妇也感到满足了。我儿子样样都好,就是读书读得太多了,有些书呆子脾气,常常独自一人闷坐,有时还自言自语自吟自唱。我家住的是先人留下的老屋,三间平房,两暗一明,屋子虽然旧些,倒是独门独院。小妇人就住东首,我儿住在西首。也是合当有事,我儿买回一只猴子,十分喜爱,时常带它出去遛遛。因为这样,有时他一早离家或者夜深才归,我也不大在意。两个月前,有日天已五更,不见我儿起身,敲敲房门,没有答应。我正倚门盼望,邻居大嫂却来敲门。一问之下,把小妇人的魂魄都吓掉了。”
说到此处,她泪如雨下,止不住嚎啕大哭。施公知她情关母子,难怪如此伤心,便劝道:“金任氏,再把邻人告诉你的话语细细讲来!”
听了施公劝告,任氏强忍悲痛,继续往下述说:“大人,那时邻居告知,说是金大妈不好了,你儿子在富家洼杀了个人,把脑袋装在匣内抱着走呢。恰好撞见知府太爷,已将他锁拿进城,送入监中了。民妇一听,当时昏厥过去。多亏邻居大嫂救醒,又叫我去衙门打点。可已问成死罪,单等秋后抵命。民妇为此每日以泪洗面。今日突然想起儿子冤枉,预备了些酒菜纸钱,往赵三坟前祭奠,求他阴魂有灵,保佑抓住凶手,好叫我儿金有义洗刷冤情。祝赞未毕,不想他娘子来到,说我来念咒语,来下镇物,揪住便打。幸亏钦差大人的上差劝解,带到这里审问。小妇人说的句句真话,请大人为我儿申冤了!”
施公沉吟了一下,吩咐请济南知府林百庆来驿馆议事。不多久,林百庆应邀来到。钦差告诉他:金有义一案存在不少疑点,有必要重新进行审理。知府躬身答应,连忙派人去府狱提取犯人。片时,公差锁来一人,囚衣囚裤,神情木然。
“金有义!”
“小人在!”那个神情木然的人回答。
施公即命详细陈述出事经过。金有义跪爬半步,口称“青天大老爷,容小人细禀”,却又不说下去了。他望着跪在公案右面的人傻笑,转而伏地叩头,流着眼泪狂呼:“娘啊娘啊”,原来他发现娘也在这里。
见他有些语无伦次,左右赶忙喝起堂威。金有义立即不出声了,浑身颤抖,蜷伏堂下。施公只得等他稍为平静,才又命他从头讲来。金有义偷偷抬头,望见大人脸色较为平和,这才畏畏缩缩地说:“小人不从古训,玩物丧志,常常带着猴子到处游荡,实是该死,实是该死!”说到这里,他举起右手,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打完,他又接着讲:“富家洼一带飞鸟很多,猴子喜欢掏鸟蛋,常要去那边爬树,因此我也常去那边。大概是两月以前,或许是两年以前,我记不清了,大人开恩,我招供就是了,千万不要再动刑了,我说的全是实情,绝无半句虚言。那晚月色很好,猴子又要去掏鸟蛋,我刚读完一卷《诗经》,略感倦怠,便也随它同往。富家洼有个大宅院,是富员外的宅子。我走到富家后门,月光下瞧见一只精致的首饰盒子。怪我不该见财起意,忘了读书人本分,心想这是天赐之财,抱起盒子,回头就走。走不甚远,一片灯笼火把耀眼,原来是府尊太爷来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胆怯地望着堂上衙役发怔。施公知道他是受刑受怕了,便和颜悦色地叫他慢慢往下讲。金有义叩谢大人,接着又讲:“府尊太爷来了,小人吓得正要躲避,谁知已被太爷看见,把小人叫到轿前问话。太爷问我:'匣内所装何物?夤夜孤身往哪里去?'小人见问,心慌意乱,吓了个张口结舌。当下太爷命人把盒子打开,并无金银珠宝,却是血淋淋的人头一个。府太爷立刻下令把我带到衙门。他问小人为何杀人?死尸放在哪里?凶器现存何处?因何把首级装在匣内?小人见问,心胆俱裂,本无此事,如何应承。可我说得唇焦舌敝,太爷总是不信。各样刑法全都受过,被迫无奈,只得招认。太爷把我定成死罪,父母养育之恩未报,我何颜见父母于泉下!”说罢掩面痛哭,少顷哭声渐止,竟然轻声吟哦起诗词来了。
施公眼望知府问道:“贵府,金有义杀害赵三一案,我看内有隐情,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林知府躬身答道:“老大人见多识广,断案敏捷,卑职自愧不如。不过,金有义言语无序,思路混乱,所述之事是否可信,卑职以为值得小心推敲。”
施公微微冷笑,也不正面回答,转过头去再问任氏:“你儿那天晚上是几更天就寝的?”
任氏说:“刚刚敲过三更,我见时间已晚,儿子房里尚未熄灯,就去敲门催他睡下。”
施公又问富家洼距离金家有多少路程,知府一旁插话道“约有七八里地。”
大人便问知府:“贵府是在什么地方碰见金有义的?其时大约几更天?”
“那晚卑职踏勘历城县何立泰焚尸灭迹一案的现场,归来时已较迟,大约四更光景,在富家洼富宅附近撞见金有义。卑职心想,深夜荒郊,一人一猴,所作何事,故而拦住盘问。猴子见我派人去抓,爬树逃跑,金有义是被我当场人赃俱获的。”林百庆侃侃而谈,说来似乎也有道理。
施公却说:“这件案子,贵府的毛病出在不曾细细推究。七八里地,夜行总得个把时辰。如此算来,金有义三更离家,最快也要四更才能到达富家洼,而贵府恰恰是在四更拿的凶犯,这时间就不对了。再说他为何杀人?凶器何在?因何要把人头盛在盒内,抱回家去?这些都要查清才行。贵府认为对吗?”
“回大人的话,”林知府仍然不服气地说:“卑职将金有义押回衙内审问,他先是不肯说出死者姓名,后经召集当地地保辨认,认出这是富家洼西面后寨人赵三的首级,赵三打猎为生,故而认得赵三的人较多,他才勉强承认。再是问到杀人动机和凶器下落,他又坚决不肯供出,几经推问,方才供认:因挟宿日仇恨,用刀杀死赵三,凶器抛入深潭,已经埋在潭底泥淖之中。卑职当即令其画押,然后据以定案。金有义杀人,情节严重,认罪态度又很不老实。卑职以为,杀人偿命,判处'斩监候’似无不当。一切还请大人裁定!”
尽管林百庆咄咄逼人,施仕伦依然显得十分冷静。他在问清杀人凶器至今未获以及杀人动机仍然含糊这两个关键问题后,果断地决定向赵三的妻子展开攻心战术。他照例先就姓氏籍贯等项内容作了询问,接着单刀直入地指出本案的核心问题,并且使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口吻。他对赵三之妻梅氏说:“你夫被人杀害,到底原因何在——为财?为色?为朋友义气?为公报私仇?究竟为了哪一桩?你应该仔细想想。金有义与你夫非亲非友,他是读书人,你夫是打猎的,素不相识,哪里来的宿日仇恨?做人要凭良心,昧心事做不得,昧心话同样不能讲。明有王法,暗有鬼神,你把丈夫情况一一讲与本部堂听,若有一字不实,本部堂查出,定然不肯饶恕!”
说罢高高举起惊堂木,重重地在公案上敲了一下。左右衙役随即喝起堂威,威猛压抑的气氛使人胆寒。梅氏战战兢兢地磕头,口里说:“大人,民妇一定实话实说。民妇今年刚满三十,父母双亡。十八岁嫁与赵三,算来十年多了。膝下无儿无女,公婆早已去世。丈夫吃喝嫖赌,有钱就花,小妇人苦不堪言。但是无论怎样不好,总是结发夫妻,杀夫之仇怎会不放在心里。要说金有义本是素不相识,非亲非友,我丈夫倒是另外有个朋友,平时常在一起的。”
施公听说赵三另有朋友,马上就问“朋友是谁”。梅氏接着说道:“夫主在世,因为家贫才与人搭伙去干打猎的营生,哪有什么银子?首饰也没有的。要说金有义害我丈夫,必是因仇害命,不是图谋钱财,再说我夫那时并未在外……”
施公赶紧追问:“你丈夫不在外边,想是在家丧命?”
梅氏说:“这倒也不是。皆因打猎,我夫交了一个朋友,住在前村,名唤冯大生,比我夫还大两岁。两人时常来往,穿房入室,亲兄弟一般。往日打猎,同去同来。这天我夫伤酒,睡在家中。他说打猎要起早,才交三鼓,便手拿一条闷棍出门而去,说他去找冯大生,临行叫民妇把门关上。小妇人天明起身,有人告诉,说我丈夫被人杀了,头颅也不见了。民妇同地保一起进城禀报,哪晓得天网恢恢,金有义已被太爷逮住,而且全都招认了。民妇看见有人偿命,也就是了,并不知晓其中别情。”
施公又问冯大生住在哪里,离你们后寨有多少路。梅氏说是两村距离一里左右,冯大生家的地名叫做前村。此时,大人才用责备的眼光望着知府问道:“贵府听见了没有?这赵三另有要好朋友,这金有义话语有真有假,情况并不简单。你再想想,贵府是四更天拿的人,金有义是四更才到富家洼,一到就被贵府拿住,而赵三却是三鼓出门的,这是死鬼离家在先,凶手出门在后,短短片刻工夫,凶手作案的时间又在哪里?何况还要割下首级、搬走尸体,金有义一个文弱书生,独自一人干得成吗?对于这些明显的破绽,你我为民父母者,岂能视而不见?故而本部堂迟迟不愿轻易结案。贵府现在觉得如何?”
“大人言之有理,卑职自愧不如。一切还望大人多予指点!”知府现在想想,觉得自己确实失之主观武断,不服气的情绪因而淡化了很多。
“孰能无过,改了就好。你我还是共同审案要紧!”施公见状,摆了摆手,又去盘问梅氏:“赵梅氏,平日你夫打猎,常与冯大生同去,他俩是怎样相约同行的?”
梅氏忙说:“谁先起来,谁就去叫,总要找到了一起走。”
施公于是查问起那天赵三去找冯大生的结果。梅氏说:“民妇见他去后,关门便睡。过不多时,忽听门外叫门,'三婶子,三婶子'连叫数声,民妇听着是冯大生的声音,便回答他赵三早就去了。冯大生却说不曾去找他,以后在门外念叨了几句也就走了。”
听到这里,施公插话:“冯大生平日来叫你丈夫,却是怎样一种叫法?”
梅氏说道:“他素常来到门前,总是大声呼唤:'老三哪,起来吧,不早了!'就是这种叫法。”
施公哈哈大笑,拍案高呼“这就是了”,伸手抓出一支签来,命令速去前村锁拿冯大生到案听审。
冯大生刚被带到,大人传令即刻升堂,照例问过姓名籍贯,施公喝令冯大生供出犯罪事实。冯大生却一口咬定自己安分守法,并未犯罪,只因赵三被杀,没有帮手,难以打猎,才在家中闲居的。施公嘿嘿冷笑,说了一句“早知你会如此”,便令施安去驿馆门外瞧瞧,看这些人来了没有。正说着话,公差郑洪匆匆跑上堂来,打千回话:“回大人,刚才奉命去传金有义、赵三、冯大生三家的邻居,现已传到。”
施公抬头,但见几个老年乡民跪在堂下,他抱拳当胸,说:“列位辛苦了!皆因金有义一案需要审结,人命关天,非同小事,邻里街坊,不少事不会不知,故而传你们来作个证人。列位都要实说,丝毫不与你们相干。若有虚言,保不住就有牵连。明白了没有?”
下面一片声回答“明白了”。施公问谁是谁的街坊,下面有人说:“小人赵六、王二,都是金有义的街坊。”施公问:“金有义素日为人怎样?”两人说:“他母子都是安分守己之人,平日母慈子孝,这次不知为何杀人。”施公问谁是赵三街坊,又有两个人说自己就是。问起赵三生前行为如何,两人说:“赵三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他妻子梅氏,倒也贤惠。”施公又问哪一个是冯大生的街坊,下面另有两人承认了去。问冯大生为人怎样,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说是又好又不好,外面却会生事,家里倒还安静。
施公吩咐六位证人暂且退下,又唤冯大生和赵梅氏问话。施公先问冯大生,平日打猎是你去叫还是他去叫,冯大生说:“小的两个作伴,他也叫我,我也叫他。”施公询问那日是谁去叫的,大生说:“小人起得早,约摸四更天我就出门。到了赵三门口,我高声喊叫'三婶子,三婶子’。叫够多时,才听里面答应“他去咧’,我就回家等着他。”施公又问赵梅氏,那日赵三几更天离开家的。梅氏说是三更。时间再次得到证实以后,施公就要两人对质:往常打猎,大生如何叫法;那日打猎,大生又是怎样叫法。终于冯大生供认,往常叫的是“老三”,那日叫的是“三婶子”。这时候,施公拈须微笑,望着满堂书吏衙役等人说道:“你们留神听听,那冯大生往日去找,叫的是'赵三’,那日去找,却叫'三婶子’。这是为何?分明知道赵三不在家,假意去找一下,企图蒙骗众人。若非心怀鬼胎,何必如此做作?本部堂以为,杀人凶手定是冯大生无疑!”
众人齐声恭维“大人高见”。施公接着说:“这是推断,尚需实证,少时可见分晓。”说着提笔写了一个红帖,用纸封好,派遣公差郑洪拿去,叫他照帖行事。
郑洪接过红帖,往外就走。到了无人之处打开看毕,出城直扑冯大生家拍门。大生之妻朱氏出来开门,见是刚才来传丈夫的公差。正想开口,不料郑洪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大嫂不必惊慌!我与大生哥情同手足,自己兄弟一般。刚才来传,出于上命差遣,身不由己。不过我在堂上堂下都为他打了招呼,所以还没受刑。但是,证人证物都在,杀赵三的事也不由他不承认。现在他画了口供,押进牢内。收监时,他偷偷求我,叫我转告嫂子,要你趁着家里还有这些底子,快去衙门打点,谋求减刑,保全他一条性命。究竟如何,嫂子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可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悄悄跑来送信的。”说完四处看看,像是担心别人知道一般。朱氏听说,心意慌乱,吞吞吐吐地说不清话。郑洪看出她思想正在斗争,证明大人所料不错,银子确实在她家中,便板起脸孔说:“有话堂上去讲”,一根锁链把她套了就走。一路上,朱氏哭哭啼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郑洪则骂骂咧咧,说她窝藏国宝,不说出是要杀头的。
到了驿馆,郑洪先把朱氏的种种反应告知大人,然后将朱氏带到公案前跪下。施公厉声喝问:“你知不知道自己所犯何罪?你若想要活命,赶快认罪退赃。否则,今日就叫你死于乱棍之下!”
朱氏闻听,吓软了腿。她狂呼“冤枉”,继而跪爬半步,狠命磕头,嘴里嚷着:“小妇人不敢说谎,不敢说谎!我丈夫冯大生,与赵三是打猎伙伴。那日他来叫我丈夫打猎,我夫起床,操起常用的腰刀出门去了。约有两个更次,天还没亮,他回来叫门。小妇人把门开了,他走到屋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内装金银珠宝,也不知值多少钱。这布包外面裹上油纸,我丈夫把它埋在房内陆板下面,因为风声很紧,到现在也没动过。这事,我丈夫叫我千万别说,谁知他竟拿了国宝。青天大人啊,别的我真的不知道!”
事情到了这一步,冯大生别无选择,只能从实招供。于是他把如何两人同去打猎,走到富家洼附近,赵三踢着一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许多珍宝,赵三要独吞,他要对半分,两人为了分财争吵起来,赵三举起闷棍便打,他却拔出腰刀砍去,结果赵三被他砍死。他急中生智,决定嫁祸于人,砍下赵三首级,把它放在匣内,匣子就扔在富宅门外,这场官司想让姓富的替他去打,好在猎户路熟力大,他又背起赵三尸体,把无头之尸抛下悬崖。为着掩人耳目,他还故意去叫赵三的门,不料钦差大人却从前后叫法的不同中发现了漏洞。
几经周折的猴子告状一案,到此总算核实了基本情节。钦差即命众人犯签字画押,权且拘禁济南府狱,待全部案情查清之日再行宣判。施公同时宣布:金有义蒙冤多日,原定罪状不实,应予昭雪。被褫革之县学秀才资格,即日恢复。至于那盒首饰,因来历尚未查明,大人即派施安、施平、郑洪三人押着冯大生夫妇去冯家取出,当场清点数目,暂缴府库保管。
以后几日,大批粮船到达省城,施公忙于赈灾事务,此案就搁置了几天。但是,影响结案的两个主要问题——赵三尸体的下落和金银珠宝的来历仍然时不时地牵动大人的心。为此,施公抽调精干捕快,进行专门查访,限期半月,务必查清。
终于,结果出来了:冯大生抛尸的那处悬崖,山势陡峭,壁立百仞,加上瀑布常年不断,真的成了没人敢去的“禁区”。这次好不容易缒绳而下,寻觅了半天,才在一块大石旁边捡到一具已经散架的骸骨。又是好不容易地把这具尸骸吊了上来,经仵作检验,死者乃一中年男子,年纪四十左右,基本上可以肯定是遭人砍死后又被割下脑袋的。这样看来,冯大生的供词并非虚构,赵三的尸体有了下落,这第一个主要问题算是得到了解决。
那么,第二个主要问题解决得怎样呢?严格地说,并没有解决。半月以来,东奔西走,明查暗访,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可禀报上来的都是一些暂时无法证实的假定性情况:有人说,富宅最近死过一个丫环,说是偷了大娘的首饰,大娘发觉后拷问了她,她便上吊死了,但没见富宅报官,也没见丫环埋葬,是否情况属实,难下结论。有人说,富宅有个小妾与唱戏的私奔,被富员外抓了回来,男的遭驱逐,女的不知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据说他们逃跑时带走一只精美的首饰盒子,抓回来时却不见了。是否真有其事,由于未见富宅报官,也找不到有力的旁证,因而同样难下结论。另外还有一些别的说法。当然,这个问题最后仍是一件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