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研究] 宋亦箫:“玄武” 龟蛇形象的神话解读

摘要

天象中的北宫之象——玄武,不是北宫七宿的具象化表达,也不是图腾制度的遗痕,而是五行中代表北方的水神伯鲧及其妻修己的龟蛇交合形象的借用。更远的源头则是影响了伯鲧和修己神话的西亚神话人物水神哀亚及其妻子唐克娜。

关键词

玄武; 龟蛇神话; 中外文化交流

作为天象的四神之一的玄武,为何是龟蛇合体的形象?学者们多有讨论。有的认为是对天象中北宫七宿构型的具象化,有的认为是龟、蛇氏族因通婚而两合的氏族图腾图像,或说因北方夏民族以龟、蛇为图腾,还有的认为是取龟蛇能阴阳构精之义。有三位学者看到了玄武龟蛇形象与神话中的鲧化龟及其妻修己 (“修” 为长,“己”是蛇,修己即长蛇) 有关系,笔者认同这一认识,但他们没有指出为什么玄武会跟鲧和修己有关,经过笔者的爬梳探析,认为这里面包含有伏羲女娲、鲧与修己等上古神话中的神格认知以及他们与西亚创世神话的关联等情由。下面试作分析。

一、 中国及其他古文明区龟、 蛇的神话

玄武既为龟、蛇合体之形,要想研讨玄武合体之形的起源,经过爬梳,笔者认为要特别关注中国上古传说时代的伏羲女娲、鲧和修己、禹、共工等与龟蛇相关的神话。

先看伏羲女娲与蛇的神话。一方面是文献证据,闻一多先生曾做过统计,至少有七处相关记载,只不过这些文献出现的时间早不过东汉。

王逸《楚辞·天问》注:“女娲人头蛇身。”

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伏羲鳞身,女娲蛇躯。”

曹植《女娲画赞》:“或云二皇,人首蛇形。”

《列子·黄帝篇》:“庖牺氏,女娲氏……蛇身人面。”

《帝王世纪》:“庖牺氏……蛇身人首”,“女娲氏……亦蛇身人首”。

《拾遗记》:“又见一神,蛇身人面……示禹八卦之图,列于金版之上。……蛇身之神,即羲皇也。”

《玄中记》:“伏羲龙身,女娲蛇躯。”(《文选·鲁灵光殿赋》注引)

另一方面是实物图像证据。包括石刻类和绢画类,图像证据要比文献多了许多 ( 图一、二) ,且时代可早到西汉,反比文献记载早了200余年。伏羲女娲人首蛇身的形象,从图像和文献两个角度已被坐实。但是,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超自然形体?其寓意何在?在闻一多之前,还没有好好讨论过,自然也没有结论。闻先生多方利用文献、考古实物图像和人类学材料 ( 也即今天所说的三种证据法或多重证据法) ,证明这是一种上古氏族图腾现象, “人首蛇身” 经过了 “人的拟兽化”和 “兽的拟人化”两个阶段而形成,伏羲女娲是以 “龙 ( 蛇)”  为图腾的族群所信奉的始祖神,这一族群也就是后来的华夏族。其人首蛇身形象,是上古图腾崇拜现象的遗痕。

(图1伏羲女娲画像砖)

(图2 唐代伏羲女娲绢画)

再看鲧和修己与龟蛇的神话。先秦典籍有多处记载伯鲧化龟或化龙神话。如《天问》: “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能,巫何活焉?” 《国语·晋语八》: “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 《左传·昭公七年》也有类似记载。这些典籍中的有些版本,也将 “黄能” 写作 “黄熊” ,苏雪林、孙作云都认为是“能”不是“熊” 。而 “能”属龟鳖之类。也有一处说伯鲧化黄龙,即《山海经》郭璞注引《归藏·启筮》: “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也。”龙字繁体为“龍”,与 “能”字易混,笔者颇疑是 “能” 字误写成了 “龍” 字。

修己为鲧妻,见于较多文献。如《帝王世纪》: “颛顼生鲧,尧封为崇伯,纳有莘氏女,曰志,是为修己。” 《竹书纪年》: “帝禹夏后氏,母曰修己。” 《礼纬》: “禹母修己吞薏苡而生禹, 因姓姒氏。” 等等。古籍中没有直接提到修己跟蛇有什么关系,但多位学者分析了“修己” 二字的字面意义,认为“修己” 就是 “长蛇” 的意思。他们甚至认为,鲧与修己的龟蛇形象,正是玄武得形的原由。只不过他们多从图腾而不是神话的角度来理解鲧和修己所具有的异形现象。

鲧之子大禹也有化龟的经历。例如《绎史》卷十二引《随巢子》: “禹娶涂山,治鸿水,通轩辕山,化为熊 (能) 。”当然前此学者将伯鲧化龟以图腾作解,自然也会将大禹化龟按图腾来解。因鲧禹是父子关系,有相同的图腾再正常不过。

还有一位与蛇有关系的传说人物是共工。共工也是人首蛇身的记载至少有三处: 一是《山海经·大荒西经》注引《归藏·启筮篇》:“共工人面蛇身朱发。”  二是《淮南子·地形训》高诱注:“共工,天神也,人面蛇身。” 三是《神异经》:“西北荒有人焉, 人面朱髴(发) ,蛇身人手足,而食五谷,禽兽顽愚,名曰共工。”

以上数位跟龟蛇有关联的上古传说人物,在主流观点里,常认为他们是历史人物,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非人力所能为的神迹,一般看作是历史人物死后,后人替他造出来的神话,即是历史的神话化。有的连神话也说不圆的,便认为是图腾崇拜所致。上述人首蛇身和化龟的人物,都被看作是图腾制所引起的文化现象。

如果仅从华夏上古文化内部看图腾说,似乎很有解释力。但若我们环顾四周,发现其他古文明区,也存在着人首蛇身的神话和图像,也有神人变幻龟、蛇的神话,也有龟负大地的传说,那难道这许多地方的龟蛇神话传说和图像哪怕极其相似,也各不相干?也都只是图腾制度的遗痕?如果不是,我们就不好咬定我们的故事和图像就一定是图腾现象了。它们也完全可能是世界龟蛇神话流传延布到上古中国的结果。

试举一些域外相关神话和图像的例子。

在西亚苏美尔人的泥板上,天神图像被刻划成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的样子 (图三) 。 印度神话中的那伽神,上半身是人的形貌,下半身是蛇的躯体 ( 图四) ,在印度石窟中,还有那伽女神与其配偶蛇尾缠绕在一起的雕刻(图五) ,其形貌与伏羲女娲交尾图如出一辙。在古印度神话中,还认为是乌龟趴在衔尾蛇背上,四只大象再站在乌龟背上,支撑着大地 (图六) 。 这龟蛇结合的样子,与中国玄武的形象非常接近。印度神话中的另一说是蛇神舍沙 Shesha)  环绕着龟神俱利摩  ( Kurma) ,龟神背负着八头大象支撑起整个世界。这里的龟蛇结合方式,与中国的玄武更像。这些域外神话,比起在中国战国秦汉以来流行的伏羲女娲、鲧与其妻修己的相关载籍和图像,其流传的时间更为久远。如果说,中外之间这样的龟蛇神话流传的具体路线还较模糊,那么西亚神话中的父子神哀亚 (Ea) 和马杜克  (Marduk)  神话,对中国的鲧禹父子神神话,其影响的程度和绵密度,就更为清晰可观了。下面来做具体对比。

(图3 苏美尔泥板上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的天神)

(图6 印度乌龟趴在衔尾蛇背图案)

(图4  印度那伽女神)

(图5 那伽女神与其配偶神雕刻)

二、西亚创世神话对鲧、 禹神话的影响

西亚创世神话体现在近东开辟史诗中,史诗是西亚阿卡德人的创世神话,用楔形文字刻写在七块泥板上,有饶宗颐先生的中译本。我们研读史诗情节,会发现史诗中的创造主马杜克 (Marduk) 及其神父哀亚 (Ea)  或阿伯苏 (Apsu) ,他们的神功神迹,与中国传说时代的鲧、禹神话多有契合。苏雪林认为这是因为前者影响了后者之故。笔者赞同苏说,这里便以苏说为基础,继续考察二者的源流关系。

先看近东开辟史诗。史诗讲道,宇宙未造成之前,充塞整个空间的都是水,名叫“深渊”(The Deep,也叫Apsu或Abyss),此深渊人格化为一女性神,叫蒂亚华滋(Tiawath)或蒂亚马特(Tiamat),也称混沌孽龙(Dragon of Chaos),还称Kudarru,俗称原始女怪。她的外形,有时如有角之巨蛇,有时如有翅之狮,有时则为头生双角身披鳞甲的异兽,还有时为龟形。

原始女怪生出许多天神,天帝阿努、水主 (水神、水星神) 哀亚都是她的子孙。后来原始深渊(The Deep)分化为甘咸二水,哀亚主甘水,为善神。哀亚的形貌有五种之多,其中也有龟形和蛇形。阿伯苏主咸水,为恶神。以这善恶二神为标志,神界形成了神、魔两个对立的阵营。

据苏雪林考证,中国古籍中的水神共工及伯鲧,其“共工” 和“鲧”之音读,皆源自原始女怪之名Kudarru,二者皆由恶神阿伯苏变来。杨宽和顾颉刚等先生也指出“共工” 不过是“鲧” 音的缓读,“鲧” 字则是“共工” 的急音。我们在文献中也发现有许多情节,一说是共工所为,又说是伯鲧所做,正印证了二者当是西亚神话中的恶神阿伯苏在不同阶段传入中国所造成的分化。由于阿伯苏的恶神性,影响到共工和伯鲧在中国神话里也成为四凶之二。当然,鲧在中国文献中也有布土造地治水的善行,这一方面是由于阿伯苏本为原始深渊,有其创造天地而利世的一面,另一方面则是鲧也因袭了甘水神和善神哀亚的特性所致。阿伯苏在神魔大战中败北,身被戳。这当是伯鲧虽布土造地息土填洪,结果仍落得被殛于羽山的命运之所由。而其子伯禹做的是同样的布土造地奠山导水的工作,却能被封赏拥戴,这也是因为其前身是西亚创世大神倍儿马杜克,后者所拥有的崇高地位转移给了大禹所致。所以,鲧、禹的结局,无关个人努力,是因为他们的不同命运早就“前世注定”。

开辟史诗讲到的神魔大战以神方胜利而结束。创世主哀亚用催眠法将魔军统领阿伯苏催眠,夺其冠冕,析其筋肉,锁而杀之。并在阿伯苏遗体上建居所,生出群神领袖马杜克。另一说则是马杜克为哀亚与其妻唐克娜(Damkina)所生。还有一说,马杜克从阿伯苏尸腹中诞出。史诗这样说:“于阿伯苏内,马杜克诞生,于神圣的阿伯苏内,马杜克诞生。”中国神话中的鲧腹生禹,显然就是阿伯苏腹中诞出马杜克的翻版,而且这两对父子也刚好是对应关系。知道了这层渊源,就不必像一些学者那样非得去论证鲧为女性才能生禹了。因为这本是神话。若要非说鲧是女性,我们从原始女怪所具有的女神特征方面出发也不是不可以找到一些鲧是女性的证据,但那样太迂回,鲧腹生禹直接源自阿伯苏腹诞马杜克的神话才是最便捷的解释。

开辟史诗另有一种说法是原始女怪之夫魔军统帅京固败于火神,被火焚死。西亚神话中的夫妻父子经常混同互换,这里的京固也就相当于原始女怪或阿伯苏。而《山海经》中有“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之说,祝融是中国的火神。显然这也是外来的情节被安排在祝融和鲧的身上。

水主哀亚被称为“群神之大巫” ,因此他有着起死回生的法力,所以他的祭司总是唱道:“我是哀亚的祭司,我能使死者复活。”而伯鲧被杀于羽山三年不腐,经巫者法术而复活并化为黄能入羽渊。可以看到这里的巫者、复活等情节正可对应于哀亚故事。

还有就是哀亚曾是西亚神话中的创造主 (齐地八神中的天主,正是水星神哀亚。奉水星神哀亚为天主,体现了齐地八神神话传来时应在哀亚作为创造主的西亚苏美尔神话时期),后来其子马杜克也有屠龙创世之伟业。而中国文献中也屡提“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 等布土造地的业绩。鲧、禹各称伯鲧、伯禹,这 “伯” 字,并非要说他们均是长子,也不是说他们有“伯”之爵位,而是“爸”、“父”之义,是人类祖之意。这也跟哀亚、马杜克父子在西亚神话中的创造主地位相一致了。

以上的对比, 能够说明鲧禹神话的很多情节和事功,能在西亚创世神话中的哀亚、阿伯苏和马杜克身上找到原型,而西亚的蒂亚马特、哀亚、阿伯苏等的龟形和蛇形形貌,正是受其影响者伏羲女娲、鲧和修己的蛇形、龟形之来源,而不是什么龟、蛇图腾的影响所致。至于伏羲女娲、伯鲧修己的全部神格,是纯然外来,还是在民族神身上附着了许多外来的同类神的神格?很难作出肯定的判断,依据古代各民族神话同类神相互之间常有影响和借代关系的特征作判断,属于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具有龟蛇形象的所谓历史人物,实在是我们的古人没有分清神话和历史,或者说将本来就搅合在一起的神话和历史也即所谓的“神话历史”,当成了客观发生过的真实历史了。我们现在应该还原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是神,不是人!

三、 玄武龟蛇形象的由来 

上文已提到,玄武的龟蛇形象,来源于鲧与修己夫妇的龟蛇形象,但这个解释并不彻底,它未能进一步解释,为何鲧和修己有龟蛇之形?为何由鲧和修己的龟蛇之形合体而成的玄武来表示北宫之象?下面试作分析。

先看鲧和修己的龟蛇之形。古籍所载的鲧化龟(黄能) 神话,已揭示了鲧在神话中的变形是龟,鲧能够化龟,跟他的原型,即西亚创世神话中的原始女怪蒂亚马特、水神哀亚和阿伯苏都有龟形形貌有关,即后者影响了前者。修己作为鲧妻,跟西亚原始女怪所衍化的大女神易士塔儿、水神哀亚之妻唐克娜等有对应关系,因此后者的蛇形形象同样也影响到了修己,这也应该是修己得名的原因。因此,鲧和修己的龟蛇形象,是他们的原型哀亚和唐克娜的龟蛇形象所带来。

那又为何用鲧和修己的龟蛇形象表示北宫之象呢?这当与五行思想在战国秦汉时代兴起有关,五行对应着五大行星,也对应着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同时还对应着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以及青白赤黑黄五种颜色。其中北方对应的是水、颜色黑,按《淮南子·天文训》当中的完整说法是:“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其神为辰星,其兽玄武。” 这里提到的“帝”是颛顼,不是鲧,但前人的研究早就表明,伏羲、颛顼、伯鲧、共工,全都是西亚水神哀亚或阿伯苏的遗型,他们可能是在不同时期传入华夏,造成各自为政但又彼此密切相关的联系。因此,此处的颛顼,可用伯鲧替代。因鲧在五个方位中能代表北方位,故在星象中以他及妻子的龟蛇形象代表。且玄武中“玄” 字,表黑,也对应着北方的颜色。

但是,根据冯时的研究,天文中的北宫之象,并非一开始就是龟蛇,它经历了鹿 (麒麟)、龟再到龟蛇合体的变化,他认为龟蛇合体的玄武形象很可能是在西汉初年或稍前的一段时间完成的。对于这种现象,还需作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的理解是,古人观测星象以识星,既会将某些星组成星象同时更会将在人间已形成的神话传说及其图像直接搬上天空组成星象,北宫之象所经历的从鹿到龟蛇合体的变化,可能是开始仅仅从观星组象,便以鹿为记,到后来在龟及龟蛇形象代表北方的文化越来越普及的时候,便以后者取代前者,以达到更匹配、更有神话色彩和文化内涵的效果。

 四、玄武的生殖象征 

龟蛇合体的玄武形象形成后,其圆龟长蛇相依相偎的模样,常蕴含有负阴抱阳、男女构精的生殖意味。虽然过去的解释,以为雄龟缺乏生殖能力,不能交合,要靠雌龟与雄蛇交配才能繁衍后代是错误的,但它仍揭示出了龟蛇交合的生殖象征寓意。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现在知道,这种生殖象征的真实意匠源头当在鲧和修己以及他们的神话源头哀亚和唐克娜,乃至更早的渊源——原始女怪蒂亚马特那里,因此,双身双头的伏羲女娲也好、龟蛇合体的玄武也好,都隐含了人类父母和生殖之神的意味,我们在汉画和历代图像中所见到的大量玄武、伏羲女娲,乃至将伏羲女娲和玄武刻画在一幅画面上的图像(图七) ,都是当时人崇拜生殖、渴盼子孙绵延、家族兴旺的表现。

若以龟表鲧、蛇表修己的象征来分析龟蛇的阴阳符号特性,似乎是龟表男性阳性、蛇表女性阴性,但在中国传统象征文化里并非如此,而是龟、蛇各自既能代表男性阳性,也能代表女性阴性。下面举例说明。

(图7  伏羲女娲与玄武画像石)

龟代表阳性。一方面体现在鲧、禹化龟的神话中,鲧、禹是神话中的父子,故他们所化之龟当代表阳性。另一方面体现在更多的民间文化中,如平剧 《阴阳斗法》,里面的龟为阳男,蛇为阴女。台湾民间故事《周公斗法桃花女》和同名歌仔戏中,乌龟精是男子,蛇精为桃花女郎。

龟代表阴性。古希腊的美神和爱神阿芙洛狄忒诞生神话之一,是说她是克洛诺斯将他父亲的生殖器割下扔到海里后,在溅起的海浪泡沫中升起了一个巨大贝壳(海螺壳) ,阿芙洛狄忒从贝壳中诞生(图八) 。这里的贝壳或海螺,与龟均属介类动物,在这个神话中有互文性,因此可看成阿芙洛狄忒是从龟壳中诞生,自然就与龟有了同一性。笔者曾分析过黄帝之妻嫘祖的“嫘” 字,认为此“嫘”通“螺”,“嫘祖” 之名揭示了她与阿芙洛狄忒有相同的诞生神话——螺壳中诞生。除了嫘祖,古代中国还有类似的天渊玉女、白水素女、螺仙、田螺姑娘等民间故事,它们都有着共同的螺壳诞生神话,与阿芙洛狄忒的诞生有着共同的神话源头,其源头当在西亚创世神话中同样带壳的神、人共祖——龟形原始女怪身上。因此,这些中外螺(龟)生女性神话,将龟指向了阴性特征。

(图8  从贝壳中诞生的阿芙洛狄忒)

此外,古代罗马的乌拉尼亚  (Uranie)用龟祭祀维纳斯,说这样是为了象征妇女的聪明和贞洁。苏雪林认为这是曲解原旨,真相当是维纳斯本身是龟,故以龟祭她。

中国民间故事还有类似象征,如清代章回小说《桃花女斗法》中,便以龟为阴,蛇为阳,鼓吹阴阳和合之道。

再看蛇的阴阳两性象征。

蛇代表阳性。首先是同为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中的伏羲,表明蛇可代表阳性。还有鲧化黄龙神话,此处的黄龙,自然可与蛇归为同类。此外,古代的蛇郎传说,也将蛇与男性联系在了一起。

蛇代表阴性。首先也是同为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中的女娲,还有鲧妻修己。古代的蛇女、美女蛇传说,特别是《白蛇传》中的白素贞和小青,都将蛇指向了女性阴性。

通过上文分析,可看到,虽然龟蛇交合可表达生殖象征,但龟蛇所象征的阴阳性别却是可以互换的。其原因,我认为在玄武的神话原型——西亚创世神话中的神、人共祖原始女怪身上,因后者有阴、阳两性特征,而龟、蛇又都是原始女怪的象征,因此象征原始女怪的龟、蛇,如其本尊一样,既可是阳性, 也可是阴性。

五、结论

中国上古传说时代的所谓“历史人物”伏羲与女娲、鲧与修己、大禹、共工等,实际上只是神话人物,他们变为历史人物,是神话历史化的后果。在他们的神话故事当中,都有与龟蛇相关的神话。例如伏羲女娲是人首蛇身,共工也是。伯鲧和大禹都有化龟的神话,即是说神龟都是他们的化身,鲧妻修己从其名可知有长蛇的形象,因此鲧与修己正合龟蛇相交的玄武之象。

中国上古神话人物的龟蛇神话,并非中国所独有。环顾四周,可发现西亚、南亚等古文明区同样存在着人首蛇身的神话和图像,也有神人变幻龟、蛇的神话,也有龟负大地的传说等等,它们之间是文化的传播和影响关系,其中西亚苏美尔人文化是源,南亚印度和东亚古代中国文化中的相似成分则是流。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我们断定,玄武的龟蛇形象不是北宫七宿的具象化,也不是图腾制度的遗痕,而是流传在中外之间的水神神话的表现形式。在中外神话交流和影响的诸多因素中,最为清晰可观的是西亚原始女怪及水神哀亚和他的妻子唐克娜、其子马杜克神话对鲧禹神话的影响。可以说,父子神鲧禹的很多神功神迹,都是西亚父子神哀亚(阿伯苏) 与马杜克神话事迹的翻版,例如伯鲧的水神性、鲧禹的布土造陆、鲧腹生禹等等。

因此,玄武的龟蛇形象,直接来源可看成是鲧与修己夫妇所具有的龟蛇形象的借用,远源则应追踪到印度和西亚神话当中,如印度的蛇神舍沙(Shesha)环绕着龟神俱利摩(Kuema)的造型、西亚神话中的哀亚和唐克娜合体造型等,玄武代表北宫之象,则是因为在五行中北方属水、颜色黑,故采用水神伯鲧及其妻修己的龟蛇形象表示,玄武之“玄” ,也体现着黑色之义。

作为北宫之象的玄武,出现后也表达着负阴抱阳、男女构精的生殖意味。这种生殖象征的真实意匠源头当在鲧和修己以及他们的神话源头哀亚和唐克娜,乃至更早的渊源——原始女怪蒂亚马特那里。但同样都是原始女怪象征的龟、蛇,其性别则可男可女、可阴可阳。原因当在玄武的神话原型——西亚创世神话中的神、人共祖原始女怪身上,因后者有阴、阳两性特征,自然影响到她的象征符号——龟、蛇身上,使后两者如其本尊一样,既可是阳性,也可是阴性。

文献引用格式

宋亦箫:《“玄武” 龟蛇形象的神话解读》原载于《神话研究集刊》第二集,巴蜀书社2020年7月版。
注:本文未显示注释,如需阅读全文,敬请查阅《神话研究集刊》第二集,巴蜀书社2020年7月版。

作者简介

宋亦箫历史学博士、博士后,湖北蕲春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早期东西文化交流考古、先秦艺术考古以及神话学、文化遗产研究。出版专著《楚文化中的域外文化因素研究》《青铜时代的早期东西文化交流》2部,在《西域研究》《吐鲁番学研究》《华夏考古》《民族艺术》《丝绸之路研究集刊》等期刊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近期致力于早期东西文化交流背景下的中外神话、艺术交流研究,并着手探索早期外来文化与中华文明起源和发展的关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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