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手艺三题:剃头匠、修笔摊、补鞋匠(作者 杨柳岸)

剃头匠

城南有一间剃头店,方围八平方。招牌不挂,门户不修。两张座椅,被剃头者座,一条长凳,等者候。其间人声鼎沸,说笑连珠。咋一见,白胡子一大片。佝者愈佝,腆者愈腆,手舞足蹈  时,并有唾沫四溅。走远处,稀人音,分明有咳嗽声,此起彼伏。些许俱偃无声,一声乍起,牵一而动全局,一波压一波,连绵不绝。

有两个老师傅操刀,一胖一瘦,手艺伯仲间,便是如此,才能凑成一店。细心观瞻,却大不尽然。瘦者虽在里,明显客多;肥者虽在外,就是闲多。个中道理自然:瘦者好酒,胖者如烟。酒是家里喝,烟随意可抽,烟灰四处飞扬,星星点点。一颗头袋,悬在刀下,露在火下,滋味实是难受。那瘦者也会做人,客在三步外就打招呼。这招呼也含蓄,吃了没有哪里来什么的干活,就兜了剃头的活。胖者自知其意,所谓心宽体胖,便是不拘小节。二人性情互补,撑了门店。

却说老师傅的手艺,实在令人怀旧。

古人剃头便就有看日子,那是贵人作派。我辈口是心非,其实是择一阳光的日子,悠闲的心情。最好是午后,人不多,信步而去,不必等候。座椅半躺,睡眼惺松,白大褂一披,任他拨弄。先是一卷一卷的梨,再是一刀一刀的修,耳边便听那剪刀张合的脆响,急促而有序。脆响里,骨回归的心思。幼年时的小脑袋,并非这般驯服,哭哭啼啼的反抗,毕竟时光中的世事磨出了善意的屈服。

接下来的是剃面,热烘烘的毛巾连擦几遍,直烫得脸面喷火,剃须刀于皮上速擦几下,下手如电,直觉沙沙沙,刀锋过处,胡须皮毛一刮而净。直至脖子下喉对处,便有阵阵冷颤,一种不必要担心的担心,则是读到一部日本推理小说里关于剃刀在喉结下凹处锋利切割的情节。那刀锋已然顺势细腻滑下,见好即收。然后座椅陡然翘起,一摸脸面,焕然一新如脱了一层皮。这时剪刀来,于眼球前挑逗,吓得眼皮激烈打架,却是修得睫毛整整齐齐。修了睫毛,鼻毛,虽然扭鼻子难耐,左扭右扭,鼻鼻梁骨很痛,终是呼吸变得极为畅然。稍候片刻,便来挖耳朵,此般感觉有脱胎换之快,先是扁长的刀片在耳朵里头刮,刮得里头沙沙响,轰轰然,神经高度紧张,心提一处,一下停下,十分舒畅,口水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再是细长的扒子,上扒下扒左扒右扒,扒了左耳,右耳不扒太难受,因此一起做掉。耳朵里干干净净,听力一下子陡增,精神一下子提劲。最后是细茸茸的棕毛刷四下刷打,白大褂一掀,瞪眼睁开,却是两张脸:一老脸,一张小白脸,都映在镜子里了。

四元!就是四元。不还价,也不加价。这是行情,一个多小时四元的行情。便想这理发,旧俗曰:剃头。却是脸鼻耳眼都关照。老传统的东西就是这么有人情味。现今之理发,那才叫理发。凡用得上的东西都对着头发使劲,弄得头发弯弯曲曲的,委屈得要命,其它五官部位又闲得生气得出油。再到掏钱时,人民币又赌气,三两下十块八块的,理发像要去医院一样的不情愿。

就想还是剃头的好。理发的说法,好象是进步了,实际上却狭隘了。一起步就错了,才会派生出街头巷尾的按摩店之类的,败了祖宗名声。心里头自是把满脸皱纹的老师傅与涂脂粉的按摩女比在一起,直笑得发梢细末飞进口中,又唾汁带了出来。

修笔摊

修笔的师傅,大多有白皙的脸。皮是细长的,睫毛也长,双眼之间的额上,有一个很深的“川”字。说话低八调,听见也罢,没听见也罢。语调又是糯米性质,甚感天外之音,须半睡半醒之间聆听。

至于修笔,称之为摊,因之小家气。手间摆弄,大不过杯,小则针丝。修笔摊可能是修表摊的胞兄弟。事实上,十多年前,二者还是兼容并收的。修笔的师傅就是修表的师傅,修表的师傅不可能不修笔。只是职业也有个进化的过程,叫优胜劣汰也不准确,就不知怎么搞的,修笔的师傅,现在只会修表了。

修笔摊已然成纯粹的回忆。现实中已然没有了这个职业,便令怀思溢满温馨。

那时,大概有一种叫“英雄”牌子的钢笔,很时髦,一支五六左右。当针是国产的,却怎么不容易坏。好象还有一种叫“金星”牌子的,经常用,却也不怎么容易坏。但修笔摊东街西巷的,随处可见,委实属惨淡经营,却也未觉他们生活之如何的颓废。

国产笔之损,在笔尖:断、扭、裂。也不说价,修之换之,三两天去取,五角上。一手交笔,一手交钱,还价是新生物,当时没有,纯粹是公道,现在叫职业道德。现代人的职业观,不大好说。单就用笔上,已经西化。今之派克,一支自八十元起价,几百几千的叫上去,偏又叫得人心痒痒的。内外之别,国产的,嘴不行。外国的,肚子不行。肚子行的,酒醋酱油装得鼓胀,耐不得嘴角口水不争气,不该流的时候流。嘴巴好的,却又胃病直肠炎,三天两头堵塞,纯粹要吃纯净太空水。歪嘴歪鼻子之矫正也罢,肠胃切除更新也罢,也只好作罢。

按说这修笔的行当,现在是搞得。不知笔商有何看法。猜测他们大抵是挪揄的神态,骂我老土,不懂一次性消费的涵义。我就肯定修笔摊就是他们促销的时候,偷偷搞掉的,害我关于怀思的这一页,空白得发黄。

修笔摊的命运,大抵如此。已经有很多很多我这样的人,在用电脑写字。由修笔摊去想修表摊的前途,再去想想修修补补这一类行业,终成昨日黄花。

补鞋匠

不仅是在城南,生活中一些很容易被忽视的角落,就有一些看上去是席地而坐的人。他们好象是比我们矮了一大截。实际上,当我们提着破临近时,头低得比他们还深。

我们有太多容易破的鞋,致命点总是鞋的根部。促使补鞋原动机:一是跟部之站,不碍观瞻;二是风价与补价之间的差距太大,普通皮鞋一双百来元,补鞋的工钱一般在十多元之下,十分之一的复原代价,自然值得。鞋商用心良苦所导引的鞋产品消费快车,却由补鞋匠作了中途调节,变得减速了。

补鞋匠暗示我们不轻易放弃。事实上,经过修补的部位与鞋体之间的蜜月生活,因为性情上的不吻合,在某一个行直的风景里,终成为路边的离弃。

鞋子,是最具时代气质的用品。这时代里早已放大了放弃的思想,甚至于一些不属物品范畴的精神世界里的绿树,时时被自我拔掉。总认为年轻一代如何的不珍惜,他们的看轻,我们的看重,纯粹是多了一种经历之后的沧桑承继。二十多年前,以及更早一点的生活,就比如鞋的拥有,冬时一双解放鞋,夏时一双塑料拖鞋,几年的穿,并且是一家子总有人在后面捡着。不准确的记忆是,当时补鞋匠不多,划者说补鞋匠挣不了多少。

不是说当时鞋子质量的如何的好,但路子肯定是现在的平坦好走,而且鞋底与路面的磨擦,甚至于某些新潮一族来说,可冠之“偶而”的花冠,他们早已代之于轮子。偏又是他们的脚底在频繁地吻别,他们肆无忌惮时抛弃习惯,也不仅仅反映在穿鞋态度上。

如此说来,我们仅仅是比他人多出了一种怀旧的情绪。有多少的怀旧意识,就能创造多少的修补业。虽不是与俱来的,却是懵懂之时就已深坦心底的根深蒂固的修补观念,这辈子无法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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