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八声甘州

作者　张炎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注释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元世祖至正辛卯（1291）年，张炎同沈尧道同游燕京（今北京）后从北归来。沈尧道，张炎词友。

逾岁，过了一年。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指北游的生活。他们未到玉门关，这里用玉关泛指边地风光。事，从事。清游，清雅游赏。

脆貂裘，使貂裘变得脆。脆，东西遇冷都会变得坚硬易折断。

长河，黄河原来叫河，如诗经上《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后来又称大河，长河，我记得是到汉朝因中游植被破坏，水变浊，才称为“黄河”或“浊河”，但人们还没有广泛接受“黄河”这个名字，如汉代应玚《别诗》之二，写到黄河还是称长河：“浩浩长河水，九折东北流。” 到唐宋“黄河”这个名字才被人广泛接受，如王之涣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同时，“长河”“大河”之名也在使用，如王维《使至塞上》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短梦，短暂的梦。

江表，江外，指长江以南的地区。

西州，古城名，在今南京市西。此代指故国旧都。晋谢安死后， 羊昙醉至西州门，恸哭而去。这事后来诗词中常用，西州指代哀伤逝世，如温庭筠《经故翰林袁学士居》诗：“西州城外花千树，尽是羊昙醉后春。”苏轼《日日出东门》诗：“百年寓华屋，千载归山丘。何事羊公子，不肯过西州。”

楚佩，屈原《楚辞·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是说湘夫人因湘君失约而将定情物玦与佩扔到江边和水里，后因用“楚佩”作为咏叹深切之情谊或爱情的典故，如朱敦儒词：“弹簧吹叶，懒傍少年场，遗楚佩，觅秦箫，踏破青鞋底。”

中洲，即洲中。《楚辞·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赠远，赠送东西给远行的人。

不是旧沙鸥，暗含着一个典故。《列子》上的一个小寓言：“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意思是说，这个人没有机心，沙鸥与他玩耍，但他听了父亲的话，要捉沙鸥时，沙鸥就明白了他的心思，飞在高处不和他戏耍了。由这个故事，鸥鸟在古诗词中，常作指代自由闲适人生理想、厌恶心机争斗的价值观。如江淹《杂体诗张廷尉杂》：“物我俱忘怀，可以狎鸥鸟”。孟浩然诗：“离家复水宿，相伴赖沙鸥。”张炎在这里是说，沙鸥已不是可以与之游的沙鸥了，因为故国已亡，他再也不会有那种自由闲适的心境了。

登楼，含着汉末王粲避乱居住荆州、登楼望家乡的典故。王粲曾作《登楼赋》。

试试翻译如下

小序：辛卯年，沈尧道与我一块从北方回来，分处在杭州、越州。过了一年，尧道来我家问候，舒缓寂寞，谈笑数日，又与我告别离去。我填了这首词赠别，并寄给另一个朋友赵学舟。

记得在北方踏雪清游，寒气冻硬貂裘。依傍枯树林间古道行走，还在黄河边饮马，此中的感慨绵绵悠悠。短梦过后依然在江南，禁不住老泪纵横洒落在故都。想借树叶题诗，却连一个字也无题写之处，那飘落的片片枯叶写满了忧愁。

载着一船的白云归去，试问谁将楚佩抛掷，在河之洲上看寂寞的身影？折一枝芦花寄赠远方故友，零落秋气布满的身体。向平常的野桥流水漫步，待招来的已不是旧日的沙鸥。空怀着无限乡情，在斜阳夕照的时候，我却害怕登楼。

赏析

故国已亡，再归旧地，满怀凄楚，只能用友情来相偎取暖，排遣寂寞与烦恼，这是这首词的基调。

上片记北国游，先说冷，再说“此意悠悠”。“此意悠悠”含着说不尽的感慨与感伤。想其意境，枯林，是衰败的样子，也暗含心情。古道，就有感叹兴亡的意思，想元好问在孟津写的词：“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长河也有古今沧桑、年华易逝的意思。饮马，代表的旅途正远，还要奔波。而总结的两字“悠悠”，看似虚却有万千思绪尽绕心头的意味。接着用一个梦来结束回忆，返回现在，“老泪洒西州”的典故，含着悼亡，也含着友情，让人遐想有多少朋友在战乱中逝去，仅存的朋友更要珍惜，尤其是在“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的环境中，那“语笑数日”该是多好的时光。

下片顺着上片的过渡句，写友情，这种友情就像湘君与湘夫人的爱情那样难以分离，一旦分别，就会寂寞得“弄影中洲”，这是形影相吊、对影独酌的寂寞。顺着分别又一转，写离开朋友后的烦恼状况。如今我已是一身秋气，充满了忧愁，你走后，我即使在野桥流水这样隐居的地方，也难以平静，旧沙鸥也不会与玩耍了。并且，不敢想起家乡，一想起又就是满满的悲怆的思乡情，这更显得朋友在一起该多么温暖。从恶俗角度来理解，这后面的几句就是装可怜，乞求朋友的相聚与友情。俞陛云评价此词：“通首警重，无懈可击。”

张炎简介

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临安人，祖籍秦州成纪。

张炎是张俊的六世孙。张俊就是跪在岳飞墓前的那四个人中的一个，南宋“中兴四将”之一，与岳飞、韩世忠、刘光世齐名，可他后来只求个人富贵，有咱河南人说的“眼色”，依附秦桧，陷害岳飞，也真飞黄腾达了。他做的最有名的事儿有两件。一个是铸金，将搜刮的银子一千两一个镕铸成大球，称为“没奈何”，意思是，盗贼来了想偷也搬不动；另一个是他请宋高宗吃饭，无论是菜肴还是酒品，都穷奢极侈，到清朝的慈禧西太后都比不上（宋人笔记上有食谱酒谱，让人叹为观止），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何况他张俊还不是君子。到张炎祖父那儿，从张俊那儿算起，是四世了，蒙古人打来，张炎祖父被磔刑，就是先割肉离骨，然后断肢体，最终割断咽喉。此外还被抄没家产。

说这一段历史是为了解张炎。张炎在他祖父死之前、南宋尚存之时，是贵公子，受到良好教育，过奢华的生活，对诗词自有深入的学习，尤其是在音律上，非一般人可望其项背。另一方面，后半生由富转贫，流落江湖，还到元大都谋官而不得，只好失意归南方，当个隐士，其词更有一种深深的感喟。

因这些经历，他在词上有两方面贡献，一个是理论上，他作了《词源》一书，从音乐及词的创作角度来为词立论，是不可多得的词的理论著作，另一方面就是他的词创作，由于少时受到很好教育，中年后又经历改朝换代，他既有理论知识，能审音拈韵、细致入微，又有人生体悟，再加上受周邦彦、姜䕫影响，其词语言丽畅、感情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