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剑 || 1993年冬夜我在广州 ||“一人一城一故事”优秀征文选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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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冬夜我在广州》
作者｜张正剑（陕西）
我从商洛山跑到广州城里，一转眼已经八年了——比鲁迅从乡下跑到京城的六年还多了两年。
期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广州变化，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毛病（不是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地同情弱者（不是看不起人）。
这是公园一千九百九十三年的冬天，这个夜晚，原本四季如春的广州城，不知怎么就刮起了西北风，让人忽然有了冷的感觉。
我因为刚住进城中村石牌不久，需要找人聊聊借以排遣孤寂，就约请一位新认识的同在一个村子流浪记者朋友，在村旁的石牌东路一家大排档边吃火锅边聊天。因为天气转冷的缘故，吃火锅的人多，大排档的生意就分外红火，每张桌子上的火锅下都冒着呼呼的火苗。冷风过时，火苗儿左右摇摆跳跃，一如忙怀了也乐坏了的店老板跑来跑去的样子。
吃完火锅，聊天也差不多了，打算付钱离开时，见一帮人追着一个男子过来，那男子一声“救命”喊出，就中了一块砖头倒地。砖头从他的背上弹过来，落在我面前的火锅桌下。
我原是想上前扶起他的，但见那帮追来的人煞是凶恶，扑上去拳打脚踢，他被反复地拉起来又被反复地打倒，那阵势令所有吃火锅的人纷纷逃离现场——这年头，明哲保身是无可厚非的。
我只好打消了扶他的念头。跟我一起吃火锅聊天的流浪记者朋友劝我离开未果又拉我离开未果，就对我悄声耳语说：“这村子乱的很，时常有这种事情发生，别看热闹了！”我惊望他，用眼睛说：这热闹吗？这是看热闹吗？他洋人样地耸肩、摊手、吐舌头，接着自行离开，把一句无声的“别怪我没提醒你”的话扔给了我。
远处，两个保安走来。他有救了——我想。待走近时，保安却并不理会——或者并没有看到——或者去发现更重要的治安问题了——他们朝着另一个方向——南边走了。
紧接着，那帮追杀的人也走了，是朝着灯红酒绿的市区去的。店老板半关了门和服务员们一起缩进店内。门前比较亮堂的灯光就一下子灰暗下来，只有逃命的哪个人悄无声息地躺在昏暗里。
夜深了，可西北风还在刮着。石牌东路寂然如死。
我悄无声息地站在已经熄了火的黑暗的火锅桌前，料定那人死了，才有理智思考——是非之地，该离开了吧。
刚一挪动脚步，就有一个念头冒出：万一他没死呢？万一他需要救命呢？这念头又接着引发了另一个“胜造七级浮屠”念头。两个念头联合，就改变了我脚步的方向。
“你——还活着么？”我弯下腰心惊胆颤地问，掏出打火机打燃，看见他的周围全是血，我也不小心站在血泊中了。他没有回答，这令我毛骨悚然。
他死了。我想，就兀自离开。
“救……救……”风中传来声音。
我只得折回身去扶他。他的一只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另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像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扶住他站着，我不知如何是好。他住哪儿？或者，附近有医院么？我乱了方寸，就那么傻站着。片刻后，他抬起了耷拉着的那只胳膊朝旁边的一个巷子无力地指了半下。我这才估计他可能就住在巷子里，扶住他一步步艰难地朝着巷子挪去。
“哎呀，这人咋被打成这样了？”一年轻女子路过。
“我……不认识他。”我说
“我认识的，好像就住这栋楼。”她说，抬头对着高处亮灯的窗户喊叫，“四川的，好像是你们的人被打了，快来救人！”
年轻女子喊完就走了。有三男两女下来，均向我怒目。
“我……路过，就扶他……抓紧……也许还有救。”我说，把人交给他们，转身欲走。
“你不能走！”一个女子说。
“人家是路过的，是个好心人。”一个男子制止那女子，又对我说，“谢谢你，好心人。”
我骇然逃离。在拐过一个墙角的路灯下，我发现我全身是血，连两只手都是红的。
风没住，巷子也不静，三三两两的行人躲着我走，表情骇然。
我一面往住处走，躲着保安或者警察什么的，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他是干什么？何以被打成这样？他……有救么？——这些，姑且先搁起，这血，除了流在地上的，应该在他身上，在追杀他的人的身上，怎么就跑到我的身上了？救他么？我有这个能力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时时记起，我也因此时时熬了苦痛，努力地想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他乡流浪日子，早已把我少年时培植起来的同情弱者的品质销蚀殆尽了，怜悯之心也早已随着广州城的变迁找不到一丁点儿了。
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反思，催我立志，并且增长我仇视强权暴力的斗志和对弱势者的同情。
2002年10月1日于广州天河直街初稿
张正剑，陕西洛南人，常年客居在外，自由工作者，自由生活者，有三百多万字见诸各种报刊。现在浙江横店当群众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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