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孔发:机心不可太重|随笔
文/邵孔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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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机心重者,公孙鞅为其一。公孙鞅为秦将而攻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当之。公孙鞅之居魏也,固善公子卬,使人谓公子卬曰:“凡所为游而欲贵者,以公子之故也。今秦令鞅将,魏令公子当之,岂且忍相与战哉?公子言之公子之主,鞅请亦言之主,而皆罢军。”于是将归矣,使人谓公子曰:“归未有时相见,愿与公子坐而相去别也。”公子曰:“诺。”魏吏争之曰:“不可。”公子不听,遂相与坐。公孙鞅因伏卒与车骑以取公子卬。秦孝公薨,惠王立,以此疑公孙鞅之行,欲加罪焉。后鞅终为秦惠王得而车裂之。
公孙鞅机心得逞,在于无耻。孟子说:“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顾亭林说:“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出于无耻也。”公孙鞅与公子卬同居魏时“固善”,对公孙鞅友情邀约,深信不疑。无耻之人,没有道德底线,无所不用其极。公孙鞅之用机心,利用对方对自己的信任,许下承诺,以为陷阱。对方越是信任自己,阴谋越易得逞。怀机心者常战胜有良心者,因有良心者与人为善,而这正是机心者所需要的,可利用的。对人性中最柔软的良心,对好友的诚信下手,最易伤害,为世所不齿。
张仪为其一。战国末期,秦欲伐齐,齐与楚是盟国,为破坏齐楚联盟,张仪欺骗楚怀王,要楚与齐绝交,秦向楚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与齐绝交后,张仪说他只有奉邑之地六里,使楚怀王受了骗。张良为其一。《容斋随笔·张良无后》条载,张良、陈平皆汉祖谋臣,良之为人,非平可比也。平尝曰:“我多阴谋,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矣,以吾多阴祸也。”平传国至曾孙,而以罪绝,如其言。然良之爵但能至子,去其死才十年而绝,后世不复绍封,其祸更促于平,何哉?予盖尝考之,沛公攻峣关,秦将欲连和,良曰:“不如因其懈怠而击之。”公引兵大破秦军。项羽与汉王约中分天下,既解而东归矣。良有养虎自遗患之语,劝王回军追羽而灭之。此其事固不止于杀降也,其无后宜哉!
张仪、张良之机心得逞,在于阴谋。春秋无义战,诸侯征战兼并,是一个产生阴谋的时代,三晋多权变之士。楚汉相争,更是阴谋家施展诡计的好机会。阴谋家从来不会绝种,阴谋从来不会绝迹,然所有的阴谋,得逞当时得意,事后没有不被历史无情揭穿的。一旦揭穿,历史定会声讨阴谋家及其阴谋,且不饶恕,如洪迈之刺张良。
凡争权夺利者,没有不用机心。清代权臣和珅贪财好利,卖官自肥,巧取豪夺,聚敛无度,一生聚银几万万两之多,被褫职下狱马上要掉脑袋时方才醒悟写诗道:“百年原是梦,卅载枉劳神。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惜欲望使当局者迷,当事者迷,当时者迷,悔之无补。凡机心所得,皆一时也。多行不义必自毙,时之早晚而已。
《列子》中讲了一个故事,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人有机心,连动物也不能瞒过,况在人乎?心理学家詹姆士说:“没有身体表现的人类感情根本没有。”怀机心者,自以为隐秘;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历来人们对机心重者,谓之小人,嗤之以鼻,深恶痛疾,避而远之。
人为满足欲望极易滋生机心,故道家弃智。老子说:“智慧出,有大伪。”“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提倡弃智绝学。反之,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机心,道家之所弃;阴谋,道家之所禁。道家非为弃智而弃智,为防止社会由智学而产生机心,道德沦丧,人心向恶。儒家尚诚。《中庸》最重要的中心观念是诚。
《大学》说:“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孟子说:“思诚者人之道也。”荀子说:“君子养心莫善于诚。”李翱、周敦颐认为诚是圣人的本性。儒家非为诚而诚,是为防止人滑向机心。佛家倡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因果报应劝世无生机心。世有“善恶看归天”说,反映国人恶阴谋之甚。曹雪芹认为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人者,凡其机心,不可太重,凡其机用,不可为过;反之,必自祸其身,或子孙。君子之远机心也。机心的流祸,于今为烈;弥漫社会,侵蚀良心,人不可不自警。倘社会上处处隐藏着机心,其结果只能是骗、被骗、防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