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十九)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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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新生
孩子长得很好。叶子妊娠期间营养足,加上产后一连四十多天姚金平每天都让二军送来一只鸡,奶水也足。可叶子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又没日没夜地看护孩子,小孩子初生时那几关倒是都顺利地过了,母亲的人也瘦了下来,脸色憔悴了许多。她真的有点儿老了,皱纹虽然细浅但却清晰可见;身上的肌肤开始松弛,不再有以前那般的弹性;乳房下垂,软绵绵象两个口袋,渐渐失去原先的光泽;头发也枯萎干涩了起来;大眼睛周围浅浅地现出了肿泡,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更加嘶哑,不似以往的动听了……
那一年很动荡。因为孩子刚过满月,我们没去拜祭小芳——多亏没去,清明那天出了大事!七月里,又一伟人逝世,然后就是闹地震,全院儿都住进了街上的防震棚。我忙着跑前跑后地支援邻里(派的活儿,不干也不成),她带着几个月大的小小芳风餐露宿地受了不少罪,好容易秋凉了搬回了屋里,新中国的擎天巨柱又溘然长逝——这一年是怎么了?!
九月的悼念活动是全民性质的——中国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惶恐。
至十月,又是全民性质的大游行,顿时又歌声四起,人声鼎沸。我也随着街道组织的游行队伍很是游了他几天。虽然对这一历史性变化的重大意义不甚了了,但能从人们表情的热切(真正的热切而不是带着盲动色彩的狂热)程度感觉出来——这个国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所有人都将被驱之而动。以后,必定会大不同于以前!
女儿满了周岁,叶子算是松了一口气,又开始了编织活计,我又显得无事可做起来。夏天里,终于有人宣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结束”了,接下来是肃清“四人帮”流毒的运动。高考制度也恢复了,叶子劝我趁年轻考大学,可我想都没想,被她说得紧了,干脆摔门而去出去找工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有了争吵。先是关于孩子,关于找工作,后来则已记不得关于什么了,总之是些提不上桌面儿的家长里短。在家闲居久了的我为找不着工作而烦躁,她则有时因为劳累而抱怨,一来二去的我开始发脾气,她就和我吵,我吵不过她,有时摔门而去,有时独饮闷酒……
记得地震那会儿住在外边,有一次吵得很厉害,惹得街坊四邻纷纷来劝,她哭了,劳累了一天的我觉得在街坊们面前很丢面子,不依不饶起来——“哭什么哭!哭给谁看哪!告你要哭就没商量!怎么着我这儿还没说什么哪你倒嫌起我来了……”因为什么忘了,只记得她当时就不哭了,劝走了街坊们。之后一连几天都没理我,直到小小芳因为淋了雨发起高烧,急火火一块儿抱着上医院才又重新说上了话,俩人对那天的事儿谁也没再提……
我在外边漂了十多天才回家。工作没找着,身上的钱也花完了。
一进门,她就迎过来又是问寒又是问暖又是做饭又是沏茶,全不责备,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直到晚上,哄着孩子睡熟后她才说:“小枫,以后出远门儿跟姐打个招呼,告诉了上哪儿,多暂回,成么?省得老惦记着……”
“成!……是我不好,别生气……”
“不生气,就是着急。姐嘴不好,老惹你生气,以后不多说就是了……能不能少发点儿脾气,孩子会被吓着的……”
我发现她白天黑夜总是懒懒的,没有了以往的勤快,有一阵子毛活儿都不织了。脸色也日渐憔悴,不爱说话,吃不下饭;对欢爱毫无兴致,人显得更老了。
“姐,你病了吧……咱瞧瞧去吧。
姐没病……就是老了……
由于我不辞辛苦地寻觅,终于又在南郊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找到了一份“助理购销员”的工作。因为我对城里环境熟,又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转正,对这一行也还算懂点儿,所以挺痛快地就被决定收下了。
我城里城外地跑了起来。由于离家远,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叶子咬着牙伺候我一早一晚的吃喝。开始时毫无路数,跑了一两个月也没办下几件事,心里不免烦躁。好在厂里也不是太计较——毕竟,“文革”才刚刚结束,一切都得从零开始,循序渐进。我在叶子的鼓励下努力坚持,留神跟人学,到了冬天,还当真慢慢熟络了一些。她很替我高兴,不失弦儿地夸我聪明能干。日子过得又有了生气,她的精神也好多了。
小芳满两周岁时,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工作,叶子也重又操起了编织,买主仍然是姚金平。小芳白天里在家里走来走去,“咿咿呀呀”地和她做伴儿,而我只能在星期天才能真正的跟女儿逗闹玩耍一番。小家伙挺机灵,两岁多也正是最好玩的时候。
厂里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为即将兴建的宾馆提供装饰材料。宾馆是什么?什么样子?我没有概念,厂里大多数人也没概念。还好设计宾馆的技术人员来厂指导、讲解了几次……“建宾馆?就是说这座城市的客人要多起来了……”我暗自想。
在当时,这既是艰巨的生产任务,也是重要的政治任务。所有材料的原料质地、产地都有严格规定,与二十年之后的情况大不相同。其中有一大批木料需要识木材的人到东北林区和南方去定购。当时的厂里,我算是一个识木材的人——大多数工人只认识几种常见的家具用木材,而我原先在北郊工厂干活儿时就认识了不少种不算常见的木材,还在湖北认识了些南方产的木材……任务紧,需要紧急采购。当时正是三月中,东北林区还是天寒地冻,可按加工进度又需放在前面进购。我毅然主动要求自己和两名年轻正式工一起马上去东北。厂领导很高兴,把任务交给了我并让我一路上管理两个随行的正式工——他没有告诉设计人员我只是个临时工。在当时,“临时工”三个字在人们的普遍认识中是和“不安定”、“不可靠”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我和叶子打了招呼,带上所有的冬衣上路了。两个正式工比我年龄小,借父母的路子当了正式工,几年前也当过一阵小混混儿,时值姚金平坐镇南城之际。两个小子虽已上了正路,却至今仍对姚敬若神明,对二军也有几分敬畏。临走前二军到车站送我碰上了,两人才知道我是二军早年的“大保人”,竟生出了不少敬畏。在他们眼里,我在那一刻由“临时工”变成了“大哥大”。我没有拒绝二军让他们给我行礼问安——此时不比平常,这样也许一路上更好办事。
东北很冷,路子也不熟,好在介绍信上的公章多而且大,三个人又能齐心协力,不到一个月已经有了眉目。终于,在千里冰峰开始初融积雪的时候,我们的货物均已备好,进价比计划中的要低,我打通长途电话和厂里确认接货事宜,厂长亲自接电话,问我能否再跑一趟湖南……我一口应承下来,押货回厂之后家也没顾上回,打了个电话让居委会带个话儿,在车间里睡了一夜又上路南下了——仍和那两个正式工一道。
南方的情况不如前一次顺利,加上已进入雨季,木料受潮严重,难辨优劣,一批货分成几次发——我也知道自己是个不那么被人信任的临时工,越是这样越是不能出差错。所以耐心地一一甄别,见缝插针地逐批发送,住在原料基地的工棚里两个多月才算把这批数目可观的材料如数可靠地办完。两个正式工总催我,我就给他们讲缘由,讲得头头是道。他们无奈,陪着住了两个多月工棚,虽说叫苦不迭,但“小秋办事真负责任”的赞誉也随之在厂里悄然传遍……
再回到北京时已是夏天了。我兴冲冲回到家,却撞了锁——叶子跟孩子都不在。问邻居,说是一连几天白天都没人了;晚上在,八成下午就回来了吧……
一头扎回家的兴奋被几个月奔波的疲劳所代替,吞噬了全身。我开着门在外间躺下,很快沉沉入睡。
我被“爸爸爸爸”的稚嫩呼唤和两只小手的抓挠惊醒。胖乎乎的小芳正骑在我身上,小脸伏在我脸旁。我伸手抱过孩子亲吻起来,看见叶子正从屋外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菜进来。
“回来了!”我俩异口同声对对方。
她忙不迭地把小芳抱下床,一边哄逗着一边问寒问暖。我发现她好象又变得年轻了,眼睛里不时闪出兴奋的光彩,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得很难发现了。
“我看我不在家你倒是气色好多了……”一言不发地吃完饭后我漫不经心地说。
“倒也不是……去得长了,想也想得没劲了,幸好有孩子……”
我白了她一眼,伸手按住了她正要从桌上撤走的酒瓶酒盅。
“怎么了?看我气色好你有气啊!”她放弃了撤掉酒具,拿抹布擦桌子。
“那哪能啊……你气色好当然好了,莫非我还盼着谁不好不成……”
“得得得得,知道你累了……这回能好好歇几天了吧……得了得了,别一进门就耍小孩子脾气……出门在外的……告诉你件高兴事儿,别老绷着个脸儿……”
“高兴事儿?什么事儿?”
“我报上夜校了!你可不知道,报的人可多了……一连几天都没排上,今儿最后一天了,可让我给报上了……你看,听课证……”
“什么证儿?什么夜校?”
“就是夜大学。学服装设计。这可是新学科,要不因为我带了自个儿画的样子去,人还嫌我年龄大了不收呢……真不容易……”
“学多长时间?”
“快了的话,两年半吧……”
“什么?!两年半?!”我不由得拍了一下桌子,把她和孩子都吓了一跳。“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还以为……以为你会支持我呢……先别着急……都是晚上上课,耽误不了过日子看孩子……”
“没说那个!”我瞪着她,“不是说不支持你,可这么大的事儿你总该商量一下吧……再说,上学得花钱吧,钱呢?打哪儿来?”
“我怎么不想和你商量了?那你不是不在家吗?”
“不在家你就不能等等啦!”
“再等就过了报名时间了,就得等明年了……”她沉吟了片刻,把孩子搂在怀里,“钱你放心,我盘算过了——上学够。我白天织点儿活儿,加上你的工资,咱全家这几年就顶下来了……等毕了业,兴许能找个正式工作,到时候小芳也大点儿了,能送幼儿园了……”
“我说你怎么商量都不商量就定了呢,敢情都盘算好了……”我阴阳怪气,眼睛斜楞着。
“不是说了么,再等就来不及了。姐岁数大了,读书可是一年是一年,再耽误不得了。现下还有这么个心气儿,再过一年,还不知道怎么个样儿呢……”
“老!老!老!一天到晚就是个‘老’!抬着‘老’字就万事亨通了!”我有点儿气急败坏,“噌”地窜到地上,甩开她的手朝门口走去,“你都老了,上学还有什么用!”我狠狠甩下一句摔门而去。
说老实话,我并不是不理解她的心情,也不是不支持她读书。她本就是大学生,因为“文革”没能完成学业;她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重视知识的价值,从叫我在家读书和逼我去考大学就不难看出,假使当初听了她的去考大学(当然十有八九考不上),万一考上读了起来,她恐怕也不会象今天这样如此热衷地去自己读书了……我只不过气她如此大事竟不和我商量,自己身体不好又带着孩子,我单位远又是临时工,工作没准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她这不自个儿找罪受吗?!而且,在我摔门而去的一瞬,我看见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冷淡,那么的陌生,心里不免又气又怕,加上酒力和长期出差的劳顿,也懒得细想,一跟筋地生着闷气,在外边荡了一夜。
她真的生气了,不理我,带着孩子去上课。虽然饭总是热腾腾地留在锅里,衣服也及时洗好补好,可除了几句最简单的应承之外再不多说什么。我白天见不到她和孩子,晚上回来依然见不到——饭罢许久她才带着孩子下课回来,孩子已睡熟,昏昏沉沉地由着妈妈给洗脸洗脚换衣服……
“这么带着不是事儿……要么交给张大妈带一会儿,反正她一个人儿没事儿……就带一会儿,我回来接班儿……”
“不用,孩子挺乖的,乐意跟我一块儿……”
“姐……”
“什么也别说了……都挺难的,谁还没个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早点儿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呢!”
一个星期天,有个陌生男人敲响了家门,文质彬彬,四十上下。
“小叶在家吗?”
“买东西去了,您是……”
“楚叔叔楚叔叔……”小芳倒伸出小胳膊从后边跑过去投入了他的怀抱。
“嗷,我姓楚,是小叶那个班上的主管教师……”
“哟!楚老师来了,快请进!”叶子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小枫,这位是楚老师,我们的……就算班主任吧……”
“嗷,楚主任,请坐……小芳,下来!别缠叔叔,爸爸抱……”
这位楚老师是专程自发给叶子补课来的。按他的话说,叶子很恳学,就是负担好象比较重,加上年龄大(说到这儿还补充说“起初我还真不知道她是三十出头儿的人了”……),记忆力不比二十岁的人,身体又不比返城知青,所以学习比较吃力,但一则她十分努力,二则实在是服装艺术上天才般的好材料——有想法,有美学功底,还有精湛的编织技艺,是难得的可塑之材……作为老师,实在不忍看她就此荒没,甚至还想让她把独堪一派的编织技术发扬传播下去……听说我工作单位很远,工作很忙,虽然全力支持叶子的学习可仍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不介意,就让他这个当老师的给叶子开些小灶,促其早日成材吧……
这是一个很真诚也很热情的人。真诚得让我对其不请自到毫不介怀,热情得让我觉得可以和其成为朋友。那天以后,几乎每个星期天他都来给叶子补课,然后三个人和孩子一起分享由我“主理”的极需耐心和容忍的晚餐。我和楚老师聊得挺热乎。他不会抽烟,也不怎么喝酒,可每次来都带烟带酒。三个人晚饭后轮番逗着越来越显灵气的小芳,笑着谈着,好象一家人一样。
我称之为“楚大哥”,他不肯,叶子则说他长我十几岁,当得,叫起来也显得亲近。他笑笑,听其自然了。
他没有什么家庭负担——远在家乡的父母已寿尽而终,兄弟姐妹均在外地各自为家,也不必惦念;七二年他被认为与“林彪集团”有牵连而遭审查,几欲死,忠贞炽情的妻子顶着压力坚决不与其离婚,怀孕五个月还天天给他送饭送药,一天在路上遭流氓堵劫,欲奸未遂,惨遭杀害,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道去了。是以他对流氓劫匪仇恨已极(我的天!)……“文革”结束,他平反了,一心想趁盛年未逝为急待建设的祖国尽快尽多尽好地培养可用之才;个人生活已是万念俱灰,至今独居的家中还端放着亡妻的遗像,每月给亡妻在外地的父母寄钱……
楚大哥,你恨流氓,难道就不恨那些折腾你的人吗?要不是你不在爱人身边,流氓又怎能得逞?
当然恨,但说到底,那些人个人又有多少罪责呢?盲目地把整个时代,整个社会的错误推到具体的个人头上,我想除了林彪“四人帮”之外再无他人可当了……
那杀害你爱人的人最后抓住了么?
没有。但据目击者说,那是两个十八九岁的持刀歹徒……
你想没想过,是谁教他们这么做的?时代对他们又该有什么责任呢?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流氓,其存在应该与时代没有关系。不同的时代给予人选择人生道路的机会不同。但,人,还是可以选择的,即便是在“文革”中,有的人仍然可以选择自己认为可贵的生活,尽管那可能很艰难,比如,我的爱人;也有人选择了卑鄙无耻、自甘堕落的道路,比如,杀害我爱人的两个罪犯……
“可事实是你忠贞不渝的妻子死了,而两个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我暗想,没敢说。
“这些话题太沉重了……我们干吗不说点儿高兴轻松的事儿,比如——将来……”叶子急忙圆场。
“高兴事儿”真来了!
冬天,我被厂里转成了正式工,一个星期之后就成了供销科的科员——干部身份。厂里照顾我家远,分给我一个床位,同屋的老师傅还有四个月就退休了。我起先还不想接受这份“待遇”——太惹眼!
“住,干吗不住!这说明厂里器重你。再说,每天这么跑也还真不是事儿。”
“可我怕家里……怕你……”
“怕什么,家里姐能对付……看着你出息,姐心劲儿高起来,什么都能应付!放心吧,除非是你怕门户不严……”
得!还能说什么?听她的吧!于是,我成了一周一回家,气力省了不少,工作也更专心了,出差也多了,只是孩子对我生疏了,对她的“楚叔叔”倒更加熟悉亲近些,成天挂在嘴边。
由于出色完成了新建宾馆的供料任务,厂子受到上级表扬,也成了远近闻名的有这方面经验的企业。其时,后来被认为是中国经济腾飞的“里程碑”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落幕,一系列在之前想都不想不出来的刺激经济发展的、大胆的策略方针急速渗透到各行各业,中国新的巨人以其改天换地的雄心和睿智,力挽狂澜地带着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庞大的民族冲破几千年的意识羁绊,冲向现代化,冲向繁荣和富裕,冲向飞速前进的世界!
厂里的活儿一下多了起来。厂领导雄心勃勃地要赶在所有同行业企业最前列,于是上上下下风风火火忙开来。任务不断,需要加班加点;设备陈旧,急需补充更新。我跑了一个多月物资,终于在定购了一批物美价廉的新式设备之后急匆匆赶回北京,第二天就是除夕。厂里春节还要加班,科长看我一连在外将近一个月没休息,命令我回家过年,好好休息——他知道我有家,可大多数工人不知道,在本地外地跑购销认识的有关单位的那些经常有接触、几乎成了朋友的男男女女们就更不知道——我没有提过,也从没有人问过。
我兴冲冲地买了一大堆东西,趁着下午的阳光跑回家,却远远隔窗望见楚老师正和叶子在窗前并坐画着什么。楚的一只手揽在叶子的肩头,远望去好象叶子就偎在他怀里一样。叶子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画,似乎没有注意这一显然超乎师生之谊的举动,也肯定还没发现我已到门口。
听到小芳叫“爸爸”,她猛地一惊,楚老师急慌慌把手拿开,见我没有声色,就又和叶子正襟危坐地讨论了一会儿,之后连晚饭也不肯吃就走了。
“我说你以后要是那么着补课能不能拉上点儿帘儿……孩子是躲不了,街坊四邻总还得避着点儿吧!”我重重地把酒杯礅在桌上斜楞着她,满脸通红,满心不快。
“干吗拉帘儿?说什么哪……一男一女在屋里,拉上帘儿成什么了?”
“你说成什么了?!”我“啪”地猛拍桌子,女儿吓得大惊失色。“照你意思让大伙儿都瞅着?你丢得起这人我还丢不起哪!!”
“怎么丢人了?别喊成不成!看把孩子吓得!”
“是是是,没丢人……我不该喊……”我狠狠压低了声音:“这他妈的x事儿是不能喊……我错了……长见识!!”
“你……”她“噌”地站起来,满脸通红:“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了!?什么x事儿你说清楚!?”孩子哭了。
“喊什么?!”我也站起来。“你还有理了?索性喊出来大伙听听!……我说清楚?还怎么清楚?!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得我说呀?!装孙子!……”
“你骂什么人哪!”
“骂人?骂了!怎么了?!你丫是他妈工夫大了坐不着肉就痒痒,坐腻歪了还得换着……我说这儿怎么一个劲儿支开我呢……怎么怎么着您明掰着说,腾地儿撤伙怎么着都无所谓,谁也别当谁的王八!……”我被自己煽动得怒不可遏,“怎么着赶紧说,说明白了好办事儿!今儿要不说可没明儿了……再让我见着那王八蛋弄死丫的,让丫滚下去找自个儿老婆搭去!……”
“姓秋的!你……你……你别污辱人!……”她气得浑身哆嗦,脸色铁青。“你……你……”豆大的汗珠和成串的泪水同时出现在已没了人色的脸上,双手紧紧捂住小腹弯下腰。孩子一直在“哇哇”大哭。我站在当地,没了词儿,脑子里充满了怒气、焦躁和失望。看着她勉强直起腰抱过孩子哄着,汗珠不断滚落,抱着孩子的手越搂越紧,手背发青……我被愤怒和一连串的不良设想淹没着,完全没有核对事实的打算,完全不相信她也许并没有察觉楚老师的手当时已搭在她的肩头,更不相信这也许仅仅是一个双方都不由自主的举动……
我把她们母女从外间床上赶开独自倒下,一声不响地喝了整整一瓶二锅头,昏昏睡去。夜间猛醒吐了一地,随即又倒头睡去,头脑一片空白,一团灼热,还有驱不散的沉重的疼痛……
第二天,除夕。我回到厂里,整个春节都没回去。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