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宏宇《红尘三千》(十四)

【阅读悦读丨散文】侯庆伦《探秘“一碗水”》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第二十七章 奇案侦破大师及其难题

  

  全卫国刚从临江分局刑警中队长变成S市公安局刑侦处重案组组长几个月,人们还都没改过口来,依然喊他“全队”,重案组的部下也都这么叫。他也不理会,觉得“全队”跟“全对”同音,能不断给自己信心和压力。事实上,以往“战绩”也说明,他的确无愧于“全对”二字——当刑警二十年,几乎从没出过差错。更重要的是,这种“无差错”是以事事向前为前提的,不是永远跟风的“不错”,含金量很高。

  在S市公安战线“三把尖刀”里,他虽不是最富盛誉,却是公认“奇案”侦破大师。大概也因为这种“特长”,早几年才被安排到当时还属于城乡接合部,社会情况尤为复杂的临江分局。几年下来,曾经龙蛇混杂、贫富悬殊的临江区渐渐兴盛繁华,在他及其精干的队伍的苦心经营下,严重刑事案件发案率反倒低过了人口、面积都大大逊色的老市区。作为以侦破为人生追求和莫大乐趣的职业侦探,面对平平安安、好像失去了犯罪想象力的临江区,他多少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市局也觉得把业务这么强的人老放在一个区里大材小用。两厢一拍即合,分局方面继任人选还没定,他就跑市局报到去了。头一天就接了案子,而且是“奇案”,还就让他一炮打红地迅速告破了!瞬间声名大振。分局本来还“持保留意见”,这一来,市局领导亲自拍板——全卫国必须留在市局发挥作用。区里的困难自己克服,实在不行,分局领导先带管。一句话,老全的重案组“组座”彻底坐踏实了。

  为这,他还特别请“小贝壳特别事务咨询中心”主任高璟吃了顿高规格的正宗淮阳菜——在那个“鼎定乾坤”的“开门红”案子里,这位北方来的朋友帮了大忙。

  早先在公安大学进修,通过北京同行认识了这位据说很不简单的“业余侦探”。但除了为人周到,思维还算缜密之外,他并没发现被吹成“现代版福尔摩斯”的高璟多么过人。托他打听在S市开办事务所的事,也没太上心。高璟刚挂起牌子的时候,为表感谢,请他跟市局几个“小头脑”吃饭。碍着北京同行的面子,他去了。宴罢被高璟死活留下品茶,被问了好多“边缘”问题,当时真有点儿不耐烦。可谈到后来,就不知不觉被对方听着还是那么客气可却含着刺人机锋的话激起了斗志,由敷衍转变为被迫防守,而后演变成主动反击。争论、研讨、测试,就像在下一盘势均力敌的棋。老全完全陷入了思辩的酣畅,最后一刻才醒过神来,指着高璟鼻子:“你这家伙,套我的话!”

  后来,他们找地方痛痛快快又喝了一顿酒。醉了以后,他问高璟:“为什么不请些局里的大头,你应该有这办法请他们的。”高璟说:“没必要。我关心的跟他们关心的不一样。”他又问:“小贝壳什么意思?”高璟反问:“‘全对’什么意思?”“谐音喽。”“小贝壳也是。小贝壳就是‘小贝克’。贝克街,福尔摩斯的地方。”“你这家伙,狂妄。”“结论下得太早了,咱走着瞧……”

  再后来,他们就成了朋友。到市局重案组报到当天下午,老全就接了案子——市中心一家四星级涉外宾馆发生液化石油气爆炸,初步认定为自杀性蓄意作案。宾馆中餐厅厨师长助理,不知什么原因放了一屋子液化气,高喊让大家赶紧逃生,而后点打火机引爆液化气,当场炸得粉身碎骨,厨房完全损毁,整个建筑受到震颤,客人全部跑光,投诉的投诉,索赔的索赔,爆炸引起的大火扑了半个多小时,过火面积几千平米。市局各大部门全被牵动,一时间成了S市头号新闻。

  老全凭多年经验,通过现场堪察和初步排查,迅速找出了两个疑点:一,爆炸发生的房间里有个污井盖离井口老远,但铸铁井盖竟几乎完好无损。如果是受爆炸冲击脱离井口,似乎不应该如此完好。二,除了作案人,包括跑得慢受伤的,宾馆所有工作人员都找到了,就没找到厨师长,也就是作案人的顶头上司。厨师长哪儿去了?

  在人人都认为可以做“自杀”结论的时候,老全怎么也放不下心中这两个疑点。当晚,高璟来电话问这个案子是不是他办,他说是。高璟又问有没有人失踪。他听了一惊,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高璟说这么说有了,又问失踪的人跟作案人有没有关系。他说有,上下级。高璟又问现场有没有可能逃生的出口,他一听脑袋里“嗡”的一下,心想这家伙怎么跟自己想一块儿去了。想想自己提的疑点在局里没人认真的憋屈,就长吐一口气,问高璟:“下水道算不算?”高璟说:“那要看通到哪儿了。”他一听,二话没说就把电话撂了,连夜调来下水管网图,铺开来独自研究了半宿。刚标完最后一个“待侦察点”,高璟电话又来了,很肯定地告诉了他作案人逃出的污水井位置。直觉告诉他,这个信息可信度很高,同时他也意识到,时间已十分紧迫。于是依据高璟告知的地点,结合所谓“自杀者”的住址、宾馆等方位,运用“心理模型”,飞速推断出三个罪犯最可能选择的逃出S市的口岸,连夜布置警力,不到一小时就抓到了准备逃跑的厨师长助理。

  审问结果跟他的推想几乎完全一致:这个外地来的小伙子跟上司厨师长产生了很严重的不为外人所知的仇隙,就设计了这起惊天动地的谋杀。他趁厨师长不备将其打晕,死死绑在一个从门窗都看不见的大号液化气罐背身,放出液化气,高喊引起人们注意,在点燃打火机的瞬间一头扎进一早掀开的污水井里。在爆炸声中,仗着从小练就的精湛水性,钻到了离爆炸现场六七百米远的出口,捅开早就从外面“加工”过的井盖,一身污秽地趁乱跑了。可怜的厨师长被炸得粉身碎骨,无法辨认。凶手则趁着人们还想不起找厨师长和确定厨师长已失踪的当儿,踏踏实实回家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背起早就打好的行李,跑到最近的长途汽车站,买了逃往同乡开着小饭馆的西北某大城市的票。万没想到,都上车了,还是没逃出去……

  老全又破了奇案,全局上下无不赞叹。可老全心里知道,如果不是高璟及时的信息,按审出来的情况,案犯肯定能在他组织力量挨个堪察下水道出口的时候逃出S市。虽然,理论上,最后也能抓住,可其间隔了堪察取证、论证说服、协查追踪等一系列动作,加上案犯逃往那座西北城市而不是家乡的情况,最快也得一两月才见得了分晓。对于市政法委挂牌督办的重案,十二小时破案跟两个月破案的区别显而易见。对于一宗“自杀加失踪”案子,他杀加成功缉凶的结果对他个人和他的重案组的意义就更甭说了。他打心眼儿里感激高璟,掏了两千多元,带上全组兄弟姐妹,好生请这位福尔摩斯吃了顿淮阳菜。

  席间,当着手下的面儿,他很真诚地向高璟致谢,全不避讳成功侦破有赖于对方帮助这一显然不益于抬高自己的情节。这种求真务实、敢于露短的坦诚让高璟陡升敬意。说我没做什么,其实您全都想到了,我只是跑了个腿儿,好在没帮倒忙。老全说你不要瞎谦虚了,北方人爽气点吗,告诉我们,你怎么找到那个点的。高璟说没什么了,跟全队做的差不多——心理模拟。我比你们方便,想做什么就做了,不用请示谁。我把自己设想成那个人,偷偷过了你们的警戒线,找到了现场的下水道入口,就下去了。还算走运,在熏晕过去之前,找到了一个出口;在彻底憋死之前又找到一个。然后钻出来,臭烘烘跑了几条街,在两个出口之间做了个简单判断,就赶紧报告了……

  为了件其实不相干的事,冒生命危险连夜钻臭烘烘的下水道,可不是一般花拳秀腿磨嘴皮子的“私人侦探”的作风。那以后,全卫国“组座”彻底改变了对高璟的印象。接触多了,渐渐又发现了这家伙的本事远不止于钻下水道。他没有职业刑警的思维框架,敢于设想、演绎;他善于深入地剖析人性,不仅看到恶,更看到善;他的推理丝丝入扣,能破解极其复杂的逻辑;他对细节洞若观火,往往以小见大,出奇制胜;他有着包括老全本人在内的很多老刑侦都没有或者很不精湛的知识,有时候让人感觉像部活字典……

  这些发现,让全卫国明白了北京同行对这位“编外侦探”的推崇,也让他找到了一位“圈外”知音。只要有空,他就想跟高璟坐坐,讨论讨论问题,研究研究过往案例。就眼前的案子,只要不敏感,他也会跟聊聊。他知道,那个“小贝壳”接不到什么像样的案子,那么厉害的头脑天天窝在里面,也很想伸出来透透气。所以也乐得惺惺相惜地跟分享些“内部信息”。在他看来,老那么闲着,本来的锋芒就会枯朽。在他看来,至少是有时候,自己也需要一个“另外的视角”,尤其面对着解不开的疙瘩,他更希望从“另一头儿”进行尝试。

  比如这会儿,面对莫名其妙丢了子宫的疯女人张晓清,他真的想不通了。他没法否定法医的结论,因为无论谁,都拿不出第二种可能。面对“唯一”,任何情理上的不符合、不正常都得靠边站。这是公理,也是作为刑警应该具备的常识。所以,他接受法医的结论——张晓清身体健康,履历清晰,无前科,无任何特殊病史,无药物毒品检测记录,血样尿样检查均无任何药物成分。全身无伤痕,性征部位无外界侵害痕迹。确系以右手伸入阴道,由阴道摘出子宫。摘出的子宫送检时已完全坏死,子宫和手术切除的附件器官病理检查均无任何缺陷和病变……作为本案的负责人,如果他接受法医的结论,就得在签定报告上签字。签了字,法医的任务就完成了。法医只负责解释发生了什么。而他需要解释的是——为什么发生,以及,是怎样发生的。

  为什么呢?仅仅是疯就能对自己做出如此残忍、如此不计后果的事?几乎没有任何病史、丰衣足食的白领,怎么会一下疯成这样?……

  他不相信“疯”的解释。至少,他认为,“疯”不是全部原因,也决不会是空穴来风。张晓清的父母从北京赶来,坚持说女儿根本不会突然变疯。他们甚至不承认法医的鉴定,坚持说一定是别人残害的。在这点上,他没有松口,但也没像局里和医院方面建议的那样,把这件案子做“精神病变”性质的“事故”处理、移交。他说不清自己在怀疑什么。眼前,只有一大堆没有答案,甚至毫无头绪的问号。

  负责鉴定的法医跟他相熟,签字前一刻还提醒:“老全,想好了。家属可不同意。你一签,就等于接了案子。再移交出去,家属可就找上你了。不签,我们也可以报批局里,盖章,直接转出去……”他问:“那是不是就销案了?”法医朋友点头。他二话没说,拿过来就签了。法医又告诉他:“病人瞳孔完全散开,很可能成植物人。就算醒了,也未必有什么帮助。所以,如果你要查,就趁早,省得家属闹,被动。”

  他倒不怕什么“被动”。刑警这差事,“被动”永远大于“主动”。不用别人提醒,他也没打算等张晓清醒来再展开调查。即便人家醒过来,明明白白的,面对如此非人的创痛,也不大可能短时间取得多少有用信息,甚至可能什么也问不出来。所以,签完了字,他就马上投入了对这个令人发指的“疯”字的解析。

  入手点有两个:一,“疯”的原因;二,“疯”的过程。

  对于“一”,理论上可以等精神病学检查结果。但仅仅是“理论”。如果张晓清醒不过来,精神病学检查就无法得出全面结论,甚至无法正常进行。目前的初步推论只是“高度怀疑精神分裂”。他问过了,“精神分裂”分十好几种,每种都有几个、几十个甚至上百个诱发因素。一种种一个个排查不是不能做,但希望渺茫。

  关于“二”,最现成的线索,也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两个旅伴,乔楚和钱丽雯。他让他们带着复查了两遍“现场”,确定不是第一现场。又仔细询问了好几遍过程,也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细节,太简单了:三个人“网约”出游,“体验江南田园生活”。男的呆不住,一人跑到S市及周边玩,有景点门票和娱乐场所划卡记录为证。发现了新地方,在S市租车来接两个女伴。其间一个睡昏了头,另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俩人开车去找,在附近玩过的地方找到了,就是送到医院时候的样子。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想象不出发生了什么。俩人说得虽有不同,但都是措词方面的区别和主观位置的差异,没有情节性分歧。信,就走不通。不信,目前缺乏理由。主观上,他不信。可要想找到突破口,除了密切观察,当前没什么别的可做。

  可他实在看不下去老是在眼前晃的一大堆问号,也实在难以承受这种从没见识过的鲜血淋漓。于是一边漫无头绪地思考着,一边不由自主地踱到了“小贝壳”所在的写字楼脚下。抬眼一看,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掏出手机,拨通了高璟办公室的电话。心想:找这伙计聊聊,没准儿能开阔开阔思路……

   

第二十八章 机巧与奇想

  

  高璟不是没遇过这样的情况——闲着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心里发慌;一忙起来,事情就全来了,跟约好的似的,上满了弦也怕应付不来。好在多数时候还能排出先后轻重,不至于乱套。可这次,他却实在没法在两个情况中适当取舍,事情的发生也并不容他从容取舍。

  先是邱子方云笑菲两口子忽然来电话,语气情绪难以形容,在他听来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如果只是邱子方,他倒还未必觉得事情严重到哪儿去。可看上去很能自控且非常聪明的云笑菲也这样,他就想不出会是怎么个情况了。

  电话里,俩人你争我抢地也没说个具体,他能听明白的只是“见鬼了”和要他尽快到家里去,他们不动,死等。他被他们的语气弄得紧张起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说“马上到”。

  “马上到”的“到”字还没落地,老板台上的电话就响了,抄起一问,竟是全卫国。老全难得主动打电话给他,更少打到办公室。至于开口就说“遇见想不通的事儿了,想找你聊聊”,就更少见。再补上一句“幸好你在,我都到楼下了”,就简直是绝无仅有了!

  老全是他在S市最佩服的人,一下子被如此“下问”,确实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可这种感觉只闪了一小下,马上就被事情本身的玄机彻底遮挡了——能让老全想不通,而觉得需要找他聊的事儿;能让成天忙忙碌碌的老全大白天专程跑到“小贝壳”楼下寻求帮助的事儿,一定是奇怪的、微妙的、难以跟同事们商议的,甚至可能是,重大的。

  怎么办?老全就在楼下,有要紧的,很可能只有他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事情,还可能很急。邱子方那边引信都着起来了,急等着他去扑灭,晚一步,那两口子可能就爆炸了。他肯定不能跟老全说马上要出去。那样就等于拒绝见面。就算是不相干的普通市民,拒绝一个老公安屈尊登门的求助也绝对不妥。而他不是不相干的人,也不是普通市民。所以,他很清楚地回答老全:“您上来吧,我等您。”

  放下电话,马上想邱子方那头怎么办,能不能拖一拖,怎么个拖法儿。脑子飞速转着,可就是得不出“可以拖”的结论,也转不出能让他们暂时熄灭引信先不爆炸的办法。急得直敲脑门。他不想让老全知道邱子方的事情,哪怕是一丝端倪。不仅因为邱子方“不报案”的初衷,更由于他自己意识深处很隐约,很不明确,又很强烈的什么。他本能地感觉:古书的事不能交给公安,因为公安的办案逻辑会“破坏”它,会惊扰那唯一的,还根本没摸着边儿的真相。

  老全要是乘电梯上来的话,应该马上就出现在门口了。就这十几秒,如果不能想出并实施对邱子方的办法,就只能不声不响地失约了!

  时间滴滴答答流逝着,他开始设想失约的后果。小杨秀亭亭玉立在门边,敲敲敞开的门:“老板,要来客了吧,准备茶还是咖啡?”

  聪明的助手都懂得:要给老板出选择题,不能出问答题。要问“要来客了吧,得不得准备什么喝的?”,老板的回答不是“当然”加心说“废话”,就是沉吟。看是什么“客人”了。可如果问“茶还是咖啡”,老板就好回答多了。表明上是老板在决策,实际,问问题的人已经把结果摆出来了。老板决策背后的真相是:问问题的人“决策”了老板。

  可是这次,这么好回答的一个问题却怎么也从高璟的嘴里说不出答案。他半张着嘴,直愣愣看住聪明得让人心口发甜的杨秀,脑子里忽然打开了一扇窗,吹进一缕“爽呆了”的清风。

  “关上门。”他所答非所问地说得斩钉截铁。“快!”不容分说。

  杨秀不知道老板要干什么,下意识想要退出去,而后抿抿嘴,改变了主意,伸出双手拨弄沉重的玻璃门。高璟几步抢过去,拦在她身前,一把大力关死门。就在门合上的瞬间,他听到了楼廊里电梯到站的“叮”的声音,毫不犹豫地一把拢过杨秀,疾步奔向里间。

  里间是休息间,杨秀只有在老板不在的时候才进去打扫整理。休息间里有床,双人床。老板的手那么有力,脚下那么急。

  杨秀本能地停住,又被老板扶在肩头的手推动。她真害怕了,拧过身子,发力挣脱,脸颊瞬间通红。高璟反倒被吓了一跳。忽然回过神:“嗨,误会!学者的事儿。想不想试试?那赶紧,不能让客人听见!!”

  杨秀拖着将信将疑的脚步挪到里间,高璟也不管她坚持只站在门口,径自奔向床头,拿便条纸飞快写下邱子方的电话地址,飞速奔回她面前:“赶紧去,出门五到十分钟之间给我打手机。放心。没有危险。现在——去开门。客人已经不耐烦了。”

  杨秀这才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揣起便条噔噔噔跑去开门,就听高璟在身后说:“门怎么又自己关上了,跟你说找物业来修,联系了么?”

  她很有礼貌地冲老全鞠躬问好,恭恭敬敬请进来,撇头冲高璟:“说了好几遍了,我再去找。”话音里有点儿火药味儿。小姑娘就趁着那股淡淡的火药味儿“嗖”地不见了。

  高璟端着一本很厚的书,煞有介事地从里间踱出来,“对不起啊全队,这门——”他一手夹住书,一手伸过来握。

  老全很开通地握了手,打趣道:“门坏了可以修,你老兄跟人家小姑娘说话可得客气点儿,人家好像不高兴了——”说着还眨眨眼。

  “嗨——”高璟放下书,“我这儿又不是‘纪律部队’,随她喽。”  

  杨秀如约打来电话的时候,高璟已经进入了老全的“故事”,习惯性按了“拒接”。按完之后才反应过来是杨秀打来的。见老全住了口,瞄着他手里的手机,刚想说什么,老全先开口了:“接吧,别是什么急事。”“不是。”他随口应着,“一桩小事,委托人打来的。”“那你不接。赶紧接。我不急。”说话间,手机又响了,还是杨秀。

  “老板,我刚才表现得还凑合吧?”真是个可人的姑娘,放在一般人,绝对会问:“您让我来电话,您怎么反倒不接了呢?”

  高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杨秀说:“‘嗯’就代表还好咯。我就这么认为了。”高璟又“嗯”了一声。杨秀说:“拧说吧。我听着。”“您——”高璟拉着长音儿。“噢——您说吧,我听着。”高璟又“嗯”,而后干咳数声,而后说:“无论如何都不要急。已经发生了,越冷静越好。不管发生什么,都仔仔细细回忆全了,别落下什么。仔仔细细……”

  他沉住,不再说话。过了一阵,杨秀问:“这些话是要我说给学者的么?”高璟真想立刻把她叫回来拥抱一下,嘴上说:“是。还有他女朋友。记下他们的话。说两遍。记两遍。好么——好——再见。”

  在老全听来,高璟是在跟委托人嘱咐什么。等高璟挂了手机,他竖起大拇指,“好一个说两遍,记两遍。”

  高璟低头笑笑说“没办法,什么都得嘱咐到。这帮人哪——”一边说着,一边飞速地写下一条短信发给杨秀:“到了给我来短信,发完就敲门。”又写了一条准备给邱子方的:“事故,晚到。抱歉。她全权代表我。完全知情。完全可信。”嘴上说:“您说,我在听。”

  老全也不管他是否真的很忙,径自继续他的叙述。最后,以一句“你怎么看”标志叙述结束。

  高璟托着下巴,不看他,嘴上烟卷积了老长的灰,卷曲着,摇摇欲坠。老全并不催促,从桌子上抄起高璟的“苏烟”,说:“可让我逮到好烟了,再抽你一支。”

  “嗯——”高璟忽然抬头,烟灰落了一胸脯,胡乱抖掉,掐灭烟蒂,“您随便抽,这烟好么?朋友送的,回头拿两条走。”

  老全自己点燃烟,透过浓浓烟气说:“别扯那些,说说你怎么看。”

  “太抽象了——”高璟伸展一下身子,“您的问题太抽象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先说您最关心的——疯的问题,或者说精神分裂的问题。可能性很多。但归根结底,无非先天后天两方面。人家父母说了,先天肯定没问题。病历也应该能说明。我觉得可信。您刚说这人已经三十四周岁了,先天的话应该早有症状。咱先从后天考虑吧。所谓‘后天’,最主要病因应该是外界刺激。从您介绍的履历看,这人生活中遭遇的最大挫折就是离异。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我觉得也可以排除。她可能生活得很有压力——工作、没孩子、要不要再婚、有没有对象、找不找对象、为什么找不着、为什么不想找、家里愁、家里催,等等等等,本来一直扛着,换了环境,一下崩溃了……”

  “这是一种想法——”全卫国抖抖烟灰,喝了口茶,“我先前还做了个情景模拟:压力太大,出来散散心。期待跟不认识的人同游,期待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生活,期待从里面发现、撞见什么能改变自己的东西,或者人。可什么也没有。于是想回去。一个人走在路上,想想又要回到那些压力当中,看看四下,什么也不能带来帮助。于是忽然绝望了,心理迅速崩溃……于是——”

  “于是——”高璟欠起身子,接过话茬,“于是大哭起来,或者埋头蹲下,甚至萌生自杀念头,又正赶上有条件,比如刚好驶过来一辆重型卡车,再比如身上带着刀子或者大量安眠药……”

  “可是都没有啊!”老全站起来,“卡车、能淹死人的水塘、能摔死人的悬崖、能杀死人的利刃,什么都没有啊。”他来回疾步走起来,“再怎么设想,再怎么疯,弄死自己也比她的行为容易理解啊!”

  “她有没有被奸淫的历史?”高璟急速问。

  “不知道。资料没有显示。”老全答得很干脆。

  “她有没有流产史?”“没有。法医检查能肯定。”

  “那她为什么憎恨自己的子宫?而且是,突然地,如此地憎恨?”

  老全听了这话,忽然停住,慢慢转过身,目光迷离地看着高璟,幽幽说:“憎恨?憎——恨——?你说——憎、恨??”

  高璟也看他,“还有一种可能。您想过么——不是憎恨,而是——奉献。或者说,赠送。”

  换了别人,怕早就跳起来了:“胡说!有这么奉献的么!!”可老全不是别人。所以,他没跳起来,甚至连一个夸张点儿的动作都没有。

  他低下头,脚步移动得很慢,似乎在精确测量着长度。这时候,高璟手机传来杨秀的短信。就俩字儿:“到了。”他旋即把给邱子方准备的那条发了出去。确定成功发送后,偷偷松了口气,一抬头,吓了一跳——老全已经无声地凑到面前,正双目炯炯地盯着他。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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