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罗正旺《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男人去了》
2012年9月17日上午九点三十分，家父安详地走了，这成了我永远的一种伤痛，一种遗憾。
一
你一生没有真正意义的离开过老家，一生眷恋着那座山，那个湾，那方热土，那门前小河和那些纯朴乡邻。
你一生从不谈你的过往，关于你母亲的事你也只字不提，我也不敢问你。我问过你的兄弟，问过母亲，有说是两三岁，有说五六岁，答案不一，可以想到，你的母亲去世得比较早，靠吴氏祖婆艰辛把你养大。
小时候，你谈到吴氏祖婆时，双眼饱含深情，淡淡地回忆，吴氏祖婆临走前，是你抱着娇小的她，让她在你的怀中安详地离开。你认真地说，人走时，最后有落痰的声音。我问你：“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你幽幽地说：“那是一种感觉，好像说不清楚。”你淡淡地叙述在我心里埋下种子，人死不是一种伤悲，而是一种静美与安详。
听你父亲说，你小时候喜欢读书，只因祖上留有土地，成分不好，家中光景惨淡，生活艰辛。你父亲为了养活你俩兄弟，在家中私藏小锅小灶和粮食，夜深人静时，偷偷摸摸，轻手轻脚，用石杵磨些面粉，熬粥给你两兄弟吃。这种行为，在那个时代终究要付出代价。你的父亲被人举报，反绑着，抓走，遭批斗，态度很不好，理由还充分，因为娃娃饿。那是历史的必然选择，你亲身经历那些细节、那些场景、那些话语，你怎么会忘记？这也是我后来能够发自心底的深情问候你父亲的原因所在。
你读过三年书，因为实在太饿，你宁可呆在家里待到夜深人静时，去满山遍野挖野菜、摘野果充饥度日，也不愿再去上学。
你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和钢笔字，还能用漂亮的文字为我书写通知书的评语，你的字有种传统行楷的严谨，又掺杂个人风格，瘦长的字形，夸张的笔锋，有种行云流水的感觉。
你从来不教我习字，只是在我小时候每年春节时，你亲自书写家中的春联，还能记得写在你房间的那幅：“勤俭持家，呼童早起忙耕种，教子晚睡勤读书。”这幅春联一直到我参加工作时才如有所悟，每每春天啼鸟催早时，我都会想起。
你会做瓦、会烧窑、会理发、会修房，当过石匠、卖过玉米棒、贩过冰糕、种过菜，能写会算，能做善思。
你相信命运，安心地认命，一生中，最让我真想不通的也就是这一点。事实上，我们父子一场，终是命运，冥冥中注定。
二
母亲是亲戚介绍给你认识的。据说见面的那一天，你带着斗笠，披着蓑衣，在雨中显得特别的落魄，让人心生怜意。
当姐来到你身边时，你就一步一步走向幸福了，这种幸福不是物质上的富足，而是精神上的愉悦。。
姐出生健康，聪明伶俐，学业执着，成家立业，教育孩子，经营家庭，照顾老少，非常用心，从不让你操心；如有，你也只是牵挂她的身体。这些年，只要一有空，母亲就去帮她照顾孩子，你一个人在家里种地，照顾你的父亲，一直没有机会好好休息一下，享受一下。如果有，也只有几天，姐带你几次短暂的自驾游。还是会有遗憾，你还想去江油看看，你还想在绵阳坐坐飞机，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些年，我带给你更多只是牵挂了。
我出生后，身体不好，我知道我以男孩子的身份出现在这个大家族中的分量，从亲人的深情呼唤声中我就能体会到。你是对的，你言传身教，爱子情深。虽然你从不曾提起，我仍然记得小时候，每每生病你送我去医院的紧张与不安，当今天我自己养孩子时，常常想起你当初半夜起床为我做粥的深情，常常有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唏嘘不已。
三
童年的记忆，只是那一片棉花盛开的白和那片竹林的绿，此外就是你隐忍沉稳的一生。
小学二年级，我和同学把村委会放在教室后面的长凳当翘翘板玩，结果被我们人多压断了，你似乎没有说过什么，帮我赔上了。
小学三年级，我无知的和同学在回家的路上写老师的名字，被老师逮着了，你亲自到学校，向老师赔礼道歉，应该批评了我，现在却一句也记不得。
小学三年级，我特别想一本作文书，我让姐请你给我买一本。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时，你真的给我买了一本特别漂亮的作文书，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要求，你满足了我儿时对知识的渴望，更证实了我在你心中的存在。
上初中前，你亲自参加了那次新生选拔家长会。家长会后，你淡淡地谈及老师说邻村的一个女孩成绩好。这次谈话点燃了我的妒忌，照亮了我的人生，第一次有了奋斗的目标，我要超过那个女孩，证明我也是优秀的。我选择在那所学校读书是一件正确的事。那年九月，我如约遇见了那位女孩，她飘逸的长发，淡淡的笑容，沙哑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美。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她，感谢她成就了我的一段青春往事，我们没有在一起，却像家人一样关心。
姐中师毕业前，有一天突然从学校回来，学校保送她继续读书，班主任老师让回家同父母商量。我们当时正在地里干活，你停下来，沉思了许久，忧伤地说：“你还是不读，先上班吧？让你弟再读点书吧！”当姐抹着眼泪离开时，我知道你心中涌上的只是心酸与无奈。
我读中师三年，是你最辛苦的三年。你用自己的艰辛和血汗供我完成了三年学业。还记得那三年，家里年年种辣椒，我们挑井水灌苗，我们坐在月下叹气，我们盼星星盼月亮般盼下雨的日子，历历在目，恍如昨天。
四
你中年时生过一次病，医了很长时间，而且无效，被诊为胃癌，医生让母亲准备后世，家中乱作一团。后来，听人说在县城南门外有一位中医，医术精湛，你抱着一试去了，医生问诊后说：“病医有缘人。你病已如此，最后一招，蜈蚣配药，以毒攻毒，服药之后，要么有效，要么中毒，你敢不敢一试？”你毫不犹豫地选择最后一搏，回家煎药服后，半夜打了几个屁，你顿感精神好转，身体轻松，有了饿意，母亲连忙为你熬制稀粥，喝了一小碗，你终于安然睡了个好觉。后来你坚持前往就医，病好了，精神也好了，心情也好了，你连中药药沫全都吃了。
后来，你彻底戒掉酒烟。我们全家人也一直牢记你胃不好，提醒你注意饮食，可我们根本就没想过你会突发脑溢血，已有近二十年没有得过重病的你，这一病要了你的命。
我们最后一次陪了你七天七夜。我几乎没有睡觉，加之刚开校，检查繁多，你最爱的外孙女即将参加高考，天天目赌家人一片伤心与泪眼。你走了，我却麻木得没有太多的伤心。我的好朋友到家里来看我，我只是说我很麻木。最爱我的长辈在电话中流着泪，责备我怎么没有尽心尽力照顾好你时，我也没有太多伤心，有的只是麻木。
也许麻木过后，我还会伤心。为孩子取名若月之意就是人有悲欢，月有阴晴，人有遗憾。
我的遗憾是，你生前，我从来没有和你认真地聊过一次心路历程；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拉过你手，劝慰你注意身体，我总是替你劝慰你的父亲要注意身体。每次送回家的礼物全给了你的父亲，我以为你很健康，只要你父亲身体好，你就幸福了。我还没有为你一个人照张相，没有亲自为你买件衣服，更没有陪你出门旅游一次，没有亲口告诉你其实我很坚强，我有自己的优点，我能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我一生对你做过最有意义的事是，你上六十时，我们在老家为你简洁朴素地操办了一次。凡是前来祝贺的乡亲，寿宴前，我是家家亲自登门恭请他们，感动的不仅是乡邻，更感动的是我自己。我感动你的方式是我拼命地向亲戚朋友敬酒言谢，喝了三杯还有三杯，醉得一塌糊涂，那是我平生最幸福的醉酒之一！
五
你生命中和我们的最后握手，我理解，你一生最放心不下我，你拜托哥哥姐姐的事，他们一直都做得很好！
你一生中最相信命运，但命运有时候就是会开玩笑。
你的离开，对我打击还是挺大的。
我从此就再也没有父亲，虽然你从来不会直白表达你对我的爱，只会用行动告诉我你爱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父亲，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你原谅，我有你的纯朴，但我似乎多了一些世俗。
父亲，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你放心，我会做好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族的老老少少。
父亲，请让我以此当哭吧！
父亲，请安息吧！
2012年９月２２日写于家中
【作者简介】罗正旺：小学教师，爱读书，爱骑单车，一个深情而世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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