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在中塔口对着河水唱歌的女人
梁东方
滹沱河第一期的改造工程到了中塔口,便到了终点。一边是河水荡漾的湖一样的河,一边是崎岖峥嵘的沙漠一样的干涸河道,将一条大河的前世今生非常直观地对比在了现场。
好在正在用南水北调来的水顺着滹沱河河道进行地下水补充作业,所以一直有河水从上游河道里顺着漫水闸倾斜的水泥坡滚滚而下,流到沙地里,流到沙地里一条像是自然河流一样的,流水与地形随形就势形成的自然河道之中。
于是,在这个位置上,就成了人们看水的一个恰当所在。按说看水是河流沿岸任何位置都可以的,但是那是自然河流,像滹沱河改造这样先做了防渗层然后用橡胶坝一段一段地截断了的储水型的河道,其实是一个长条形的水坑或者叫做水库,平常是很难见到流水滚滚而过的景象的。而人们在比较了一片静静的水面和一条滚滚而流的大河之后,显然对后者更情有独钟。
一条流淌着的河,才是真河,是有生命的河,哪怕它已经很难维持长久。人们凑到这个位置上,大人孩子都只是一味地盯着那滚滚的河水,一看就是很长时间。
做小买卖的人骑着电动三轮,嗅觉灵敏地捕捉到了人们聚集的商业机会,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不大不不小的自发性的市场。所售的水上用品其实大多都不大能派上用场,包括卖得最好的抄网,有人拿着在铁栅栏下的出水口上捞来捞去,鲜有收获。
谁也不单单是为了那个收获而来,大家都是为了在这活水边上找一个一直待下去的理由。小孩子会用小手捡起石子奋力扔向流水,看石子能不能对流水形成影响。结果水花一起之后,一切便立刻恢复常态。小小的石子对于滚滚的流水来说,什么都不是。孩子们逐渐放弃了试图影响流水的不自量力,转而专心致志地玩起了沙子。
旁边的岸上高处有一个亭子,名字很费周章:中塔口花海观赏亭。其实即使不是在冬天没有花海的时候,这个亭子所面对的至少一半也都是沙漠一样的干涸河道,只有另外一半才是已经改造过的滹沱河岸边花海。这个亭子更确切的作用就只是临水而俯瞰,俯瞰大河之来去,感慨一下逝者如斯夫。尤其今天这样真有流水滚滚而下的时候,这个位置上就显得格外有意思了。
我在这个亭子里,静静地望着下面沙滩上玩沙子的孩子,突然耳边响起了嘹亮的歌声。歌声伴着流水的哗哗之响,虽然是完全没有伴奏的清唱,这流水的声响比那真正的伴奏还更贴切地与歌声一致着。不管唱什么歌,都一致。
先是《我的祖国》里的“一条大河波浪宽”,然后是《北国之春》中的“亭亭白桦,悠悠碧空”,都像是情景交融着对当下场景的讴歌。循声望下去,在蹲在地上玩沙子的孩子们旁边,在最靠近流水的沙岸上,正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话筒引吭高歌。两个半大孩子紧紧地站在她身边,仰着头不无敬佩地谛听着她们的奶奶或者姥姥的这婉转开阔的歌声。她们会将这歌声和流水结合起来,会将长辈的这种置身自然中的表达格式无意识地记在心中,成为一种关于家乡与地域、关于亲情与童年的恒久记忆。
唱歌的老人,穿着北方这个季节里常见的厚厚的羽绒服,系着暗红色的头巾,腰身不无笨拙,但是从用力的姿势上看又中气相当挺拔。关键是她的兴致盎然和无所畏惧,它偏偏要选择在这样的地方来唱歌,自是一种酣畅淋漓的表达,也更是一种勇敢的抒发。
已经遍地开花很久了的广场舞文化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人们越来越勇于在户外宽阔场合里、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舞蹈和音乐的自我表达。在乡间闭塞的传统背景里,女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性一向是不应该有这样抛头露面的机会的。但是民风也会潜移默化地发生变化,社会的宽容度和他人眼光的接纳度总体都在提高。任何一个年龄段里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置身自然、自我表达的权利,何况是在沐浴家门口的这样一条大河的气氛里,是在祖祖辈辈曾经接受过其无穷荫庇的大河之畔。
她的歌是唱给自己的,是唱给孩子们的,也是唱给滹沱河,唱给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的。
在中塔口通向河边的路上,这样挪着脚步向着大河而去的老人孩子之外的女人,上了年纪的女人,既让人视而不见也很是引人注目。她们暂时离开家,走向终于又有流水的滹沱河。面对流水汤汤的滹沱河,虽然大多数人都没有唱歌,但是却无一例外都有与唱歌者一样的豪迈与悠扬的心。
一条河,对沿岸的人们身心的影响,怎么说都不为过。原始自然风貌下的秩序,河中有清清的流水,头上有蓝蓝的天空的秩序,是天地之间的人们正常生活的核心与基础。缺失的时候人们会莫名难受,一旦重新拥有,自然就会舒展而嘹亮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