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笔记:无边无际的青纱帐
梁东方
说起华北平原上的青纱帐,一般都会和抗日战争联系起来。不过,抗日之前和抗日胜利之后,华北平原上的青纱帐其实也一直都有,每年盛夏开始一直到秋收之间,平原上都会被高大的庄稼森林所覆盖。
在没有森林的华北平原上,一年里其他的季节之中,大地上都是没有这么高大密集的植被存在的,它们虽然都是草本的庄稼,但是郁郁葱葱之状的确已经有了森林的气势。
在灼热湿热的伏天里,到青纱帐里除草干活,就是最受罪的活计。那些被人类驯化的粮食作物依旧保持着自己抵御动物侵害的本能:叶子的边缘非常锋利,割到人的皮肤就会红肿痒痛,让人难以忍受。
因为超过了人的身高,所以在平原上行走着的时候,视野就会受了极大的限制,看之不远,又因为玉米高粱之间的缝隙很小,密不透风,所以有青纱帐之谓。
所以即便到了夏末的时候,不再湿热,甚至会有秋高气爽的日子预演一样提前到来,倒是青纱帐里还是少有人迹。人们对看不见、看不远的存在终究还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而作为一年四季里最茂盛的时间段,华北平原上这青纱帐的宏大时序中的独具特色的景致,也就少有人真正领会和体会了。习惯了平原上一望无际的生活的人们,已经在盼望它们在秋后被收割;既可以收获粮食,又可以重新拥有视野,好像心里也会随着一下就痛快起来。
但是怎么说有青纱帐的时间段还是短暂的,错过了,没有深入其间去体会青纱帐中的感觉,总归是一种遗憾。作为常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对自己脚下的土地上的四季的全部细节都已经有深入的体会,才不枉为长居者。
于是骑车从洨河大堤上下来,向南深入到了元氏的山前平原上广袤的大地上。我采取了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走直线穿越的方式,不走大公路,而是走庄稼道,走两侧的青纱帐几乎要合拢的窄窄的没有硬化的土路。在一些断头路或者交叉路口复杂的情况下,参考手机地图进行判断尝试着进行选择,很少有不能走而需要退回去的情形发生,一直都在按照一个大致的方向前行。
平原上没有什么天然的地理阻隔,在个别实在走不了的地方,搬起车子来跨越上一段路程也就重新上路了。这样完全避开了大道,避开了有汽车的公路的青纱帐穿行,从元氏的东北方向开始过了县城以后又顺着西北方向向着北边回行,虽然耗时漫长,但是收获的愉快却也是一般的公路骑行所难以望其项背的。
青纱帐之中的小路一般都是笔直的,笔直的小路往往还会有十字交叉,所有的横平竖直的小路两侧都是高高的玉米、更高的高粱,间或有低矮下去的大豆、棉花。路边路肩上的杂草一律在最茁壮、最蓬勃的时候,它们和被人类刻意种植的庄稼同步抵达了草木一秋的顶点。你不论是近距离地端详,还是一掠而过的时候眼角的余光触及,它们都在这又一年的生长里给你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人们用锄头除,用除草剂喷,还是不能完全将蕴含了顽强生命力的它们从大地上彻底驱除。
玉米、高粱在小路两侧高高挺立的姿态之中,有把小路压扁、压窄了的一种视觉趋势,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临时搭建的棚顶通道,钻进去就可以捉迷藏,可以隐身不见。
走在这样的地方,猛然拐出一个人来,的确会让人吃惊一下。我在这样的路上走着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前面有哼哼呀呀的既是唱也是叹,还是一种不好示人的胸腔长吼的杂声;等拐过弯来,是一个骑电车的老汉,显然被突然出现的我给吓着了,车子一歪,赶紧又扶正,连带着吼唱也停了;不过大概觉着这样停了自己面子上不大好看,马上又唱起来,唱得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自然,那样在无人之境里发泄式的自由。
在青纱帐骑车纵横而行,的确是很容易让人有吼唱起来的环境气氛。主要其实倒不是因为视野被局限以后的恐惧,而是在无人之境中的寂寞和想象周边无限辽远的时候的畅意。
过了槐河以后一路向北,骑车穿越一个又一个村庄,这条始终在青纱帐里正南正北近乎直线的乡间小路,大多数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耳机里的音乐和自己勃发的意趣很自然地就会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漫无边际的想象,既往的与未来的生活中的审美的细节和想象都像是生了翅膀一样,与玉米梢上的风和阳光一起伴着自己飞。
在没有车辆没有行人的大地上,在成千上万密集的庄稼的簇拥下,这样遍览青纱帐覆盖着的大地的骑行之中,所体会到的自由与舒畅,已经近乎无与伦比。所有的汗水与些微的疲劳都被这样的兴奋给一再碾碎,所有沉滞的生活琐屑都在这样带着风的长行之中荡涤而去。
这样在青纱帐中驰骋着,慢慢就会有像那个吼唱的老汉一样有了一种弥漫起来的情怀:就是要爱、要善待人生际遇中每一个美与善的存在。这是因为回归到了自然之中的时候重新意识到了人在天地之间的不易与可贵,生平遭际之中最应该有的就是这一种惜福的感恩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