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笔记:差一点在大棚里看一场马戏

梁东方

“梦回唐朝”是保定本地知名的两河汇流之地的小镇大激店搞的年节活动,过年人们开车出来没地方去,这里就是一个距离不远的好选择。所以虽然立春以后的天气很冷,但是还是在这里聚集了大量的车辆。拿着价格不菲的门票去检票的时候,把门的是几个唐朝打扮的年轻人,里面所有的服务人员,包括巡逻的保安也都是唐朝打扮,尽管腰刀上都有四个大字:武术专用。

一个站在广场正中唱卡拉OK的汉子,始终在自唱自摇,没有一个观众的尴尬对他来说完全不是尴尬,他沉浸在自娱自乐的表演里,像是不可自拔,其实是因为天气太冷,不唱不摇就更冷。而对于偶尔向他一瞥的游客,形成印象的既不是他的唱也不是他的摇,而是他在摇的过程中不断露出来的鞋。那是一双现代材质的户外雪地靴,与上面的古装打扮格格不入,具有一种一物破所有的神奇力量,一下就揭穿了全部古装所努力营造出来的唐朝气氛。作为一个噱头的唐朝从一开始就在使用明清的城门,这样的细节也就无从顾及了。

这个被围起来的广场上,主体就是搞大型户外活动的时候万变不离其宗的吃,小吃。所有的小吃都是简易而加工过的工厂件,撕开包装一加热就可以吃,但是却少有人光顾。一是天气太冷,一是人们已经见得太多,吃得太多。

超大屏幕的电子显示屏下面,正有一群妙龄女子举着伞唱着江南好,她们弹性很好的步态之下的所有忸怩和娇羞都是在寒凉的风中完成的;在这样的气候里表现江南的温婉,真是难为人了。好在不管演什么,美女本身都是真实的,都是吸引人的,所以台下举着手机的观众最多。

如果仅仅就是这些东西,所有买票进来的人就都会觉着不值。好在还有最后一个凭票免费看马戏的选项,足堪安慰。马戏的表演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大棚里,既是为了卖票方便,也是为了用固定的笼子限制动物。人们在规定的演出时间到来之前早早就进入大棚,冷得坐不住,就都站着跳,等着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总也不能到来的那个演出时间。当然,几乎所有进了大棚的人都会首先走向那被安放在靠近后台的两个笼子里的狮子和老虎。

狮子是公狮子,硕大的头颅两侧的须毛很威武;老虎也真是老虎,具有一个老虎的全部特征。但是无论狮子还是老虎,看上去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异样,它们都比真正的狮子老虎更小一些,像是没有完全成年,而脖子里的铁链子则是对这样少年动物也很无情的囚犯待遇。

这样靠近真实的狮子老虎的气息,在大多数人都是一种绝无仅有的经验。虽然电视里的动物世界里天天都可以看到比这逼真的镜头,但是毕竟气息与味道上的感受远没有现场来得真切。那种动物与动物之间的全方位的接近和感应,对于人来说依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出自本能的好奇牢牢地鼓舞着他们,使他们无论老幼都瞪大了眼睛,都目不转睛,都津津有味,即便大棚里非常寒冷也依然早早地就在公布的演出时间之前坐到了非常狭小的固定塑料座椅里等待。他们看看手机,抬抬头,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会看向那在笼子里转来转去的狮子老虎。

马戏团里被铁笼子困住的狮子和老虎,只徒然还有狮子老虎的一点点形状,完全没有了狮子老虎的精气神。它们在转磨磨一样的狭窄空间里的痛苦,是它们自己说不出来却一直能被看到的事实。自由被束缚,在大地上奔驰的权利被彻底剥夺,这已经无异于死亡的痛苦,甚至比之死亡更其痛苦的痛苦势必将持续终生的处境,会让每一个津津有味之余的围观者痛定思痛地感受到同情与悲伤。这样的不自由虽然就在我们身边,但是毕竟没有降临到我们自己身上,我们似乎应该庆幸。但是这样的庆幸还没有来得及展开便已经感觉到了一种从里到外的不好受,因为由物及人,这样的不自由似乎已经降临到了我们自己身上,我们开始替它们痛苦和悲伤。动物于人而言,有一个动物伦理问题,如何对待动物已经不简单是动物的待遇问题,而是对生命,对人自己的尊重与否的问题。

对于人们的反应,驯兽师显然是完全不以为然的。他走进走出,对所有人的所有反应都视若无睹。人们第一次见到凶猛动物的时候的好奇和无知,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个满脸胡子的驯兽师身上显然已经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动物气,他的目光有些僵直,动作有些鲁莽,而神情又总是很茫然。他驯化了凶猛动物,也从凶猛动物身上获取了不知不觉的感染。这样物我合一的从业者,是行业中的化境,也是谋生的最高境界。

终于熬到了演出时间了,但是却有人来宣布,表演改在大棚外面的广场上进行,而且表演只有猴子黑熊和绵羊,没有狮子老虎。人们轰的一下就都站了起来,一涌而出从大棚里走了出来。

广场上,黑色的马来熊在铁笼子里坐着,因为身材比狮子老虎小了很多,在同样规格的铁笼子里它显得不那么难受;绵羊则直接在广场上寻寻觅觅,松散的绳子根本就没有被它抻直过;猴子脖子里有铁链子,但是它并不试图挣脱,而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灵活而狡猾地看着围观者,好像在寻找什么机会,伺机而动。

这样的表演阵容已经令大部分人没有了兴致,人们纷纷经过长长的食品长廊走出大唐的城门。表演没有看到,毕竟还是看到了铁笼子里的狮子老虎,虽然不足以与票价相称,但是聊胜于无,算是留下了一点外面没有的难得印象。

在寒冷的北方,春节期间的恰当集体活动殊难安排。寒冷会让很多事情大打折扣,不容立足的户外环境让人们失去了大部分耐心,除非他是在不停地跑动之中。

从唐朝出来,在跨河的桥上与匆匆地赶来参加演出的“孙悟空”迎面相遇。他头上的翎子很漂亮,黄色的大氅也很黄,面目之间好像真是从跟着师傅取经的队列里临时出来一下一般。目光相遇,他说:过年好!

这,让人由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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