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早春大地上的遥望
梁东方
连续刮了两天彻天彻地的风以后,风停了。一向笼罩着雾霾的城市和大地罕见地变得无风又晴朗,通透而真切。
雨水时节,树木还没有发芽,庄稼还没有生长,没有它们的遮挡,视野极其广远;这样广远的视野,即使在平原上也已经是非常罕见,是罕见的遥望机会。本来在平原上生活的一大福利就是视野开阔,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视野已经越来越近:15公里之外的西山看不见了,五百米之外的树梢也看不见了,只能看见高高的楼宇模糊的影子,只能置身在含混均匀的烟气笼罩中戴着口罩疾行。城市自不必说,大地上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干活干累了拄着铁锨把、镐把伫立着看向远方的休息景象,也已经难觅踪影。一方面耕地大面积减少、耕种也大多已经机械化,另一方面是已经望无可望,甚至大地上是不是有人在望你从远处也已经无从判断。
雾霾在身体健康上的危害,人们说得比较多;雾霾对于视野、对于亘古而来的大地美学的破坏,则还来不及提及。而不管说不说,都已经是实实在在发生着的事实。
但是今天例外。今天的视野好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不敢想象的程度。这样的时候一定要抓住机会,一定要赶紧骑车奔向大地深处,去大地深处遥望。
在大地上看得很远的时候,是人的视觉享受,从而也是内心的享受。
即使在广阔的平原上,要看到最大程度的广阔,就是在这早春无风的日子里,放眼望出去,没有枝叶(尽管远望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杨柳枝头的一层鹅黄浅绿的晕染)、没有水汽、没有风沙,只有温暖的阳光下透明的清晰。何况,这时候的遥望,还因为意味着春天的到来而有一种天然的、最基本的兴奋在其中。
于是我骑车走上大地,一边奔驰一边遥望。
我们经常说栖息在大地上,我们也渴望奔驰在大地上,但是大多数奔驰都是坐在车上望向窗外的奔驰,是想象着自己在这样的大地上的奔驰的景象的奔驰,是隔着一层的旁观者眼里的奔驰,不大真切,不大真实。
大约只有这样连走带跑还骑车的投入大地的怀抱的方式才是最尽兴的大地奔驰与徜徉。只有这样奔驰和徜徉过,你才对自己生活于其间的这山前平原的大环境有更真切具体的把握,有流连于故乡、俯身于母亲的怀抱的温暖与踏实。这样你就重新给自己做了地理的从而也是心理的定位;这样的定位让你在世界上、在人生中脚跟稳定、心绪平和、情致怡然。
接近滹沱河河道的时候,因为断路而无车无人的杨树林荫路在河边整齐地戛然而止,密集的杨树骨朵已经星星点点地膨大了起来。对于又一个春天的来临,它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做出自己的准确反应。这些膨大的骨朵点染了人的视野,让人确认了春天的迹象已经是确凿无疑的必然。不管人世如何,季节依旧,时序不变。随着年龄增长,过去那种一味地渴望春天、渴望下一个季节早已点到来的情致已然有所改变:实际上任何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季节将来未来,刚刚开始来的时候,也自然有这个时候的不尽之意。四时之间,每一个日子都值得珍惜和玩味。而还能在每一天体会自然的季候风物,也就已经是人生的大幸福。
这样的日子里,骑车在山前平原上驰骋,时走时停,伫立遥望之余,记录下片段的感受,间或跑上一段,走上一段,再骑上一段,真就有孩子投身到游戏玩耍之中一般的纵情之享。
西部天际线上的太行山脉起伏的黛色山峦之内,是滹沱河辽阔的河滩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视野纵横驰骋任意挥洒,饱览这熟悉的土地上因为通透而显示出来的无数新鲜的细节,就连远远的一道道透视效果的土坎地垄似乎都能反射无所不在的天光。
安静的阳光在大风以后,降临到了这无水的巨大河道及其两侧的广大平原上。封闭在家已经很长时间的人们纷纷走了出来,有的人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人对着车尾巴唱卡拉OK;有的人充分发挥自己车型的优势,坐在皮卡的后车厢上,听着车载音乐,晃着两条腿吃喝;更多的人是把车停下以后,兴冲冲地在走路。这是破天荒地过年以后不能出去工作的一年,各个村庄里的人们都被封闭在家中,有这样的好日子的时候走出村子来,到田野里漫步,已经是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当然戴着口罩并且互相隔开的规则是要遵守的。
横跨河道的大桥,桥下沙滩地里跑酷的汽车摩托车,骤然启动、骤然停顿;它们猛地驶上仰角很大的沙坡,或者成功地冲上去,或者在最要劲儿的角度上卡住然后又不得不退回来,在反复追求一种有难度的快乐。
有人说骑车到大地上去追寻自然,也是一种有难度的快乐,甚至是一种孤独的快乐。投身自然当然是一种独处,但仅仅是一个人和自然万物在一起而已,并不“独”,甚至总是感觉万众相随,整个人类都在和自己一起体验,自己代表着整个人类在和繁复而丰富的自然做不尽的交流,尤其这种交流是在长期居住、度过了自己生命中大多数时光的地方。
每个地方的地理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地方的地理也多是一成不变的。而自己家乡的地理则是我们无可选择的,即使有缺陷,也依旧还是你的依恋;即使天天面对早已经没有了地形地貌植被种类等等基本元素的出乎意料的新鲜感,也依然会对它四季的模样乐此不疲,尤其是在像今天这样完全通透的日子里。
我很愿意,很愿意这样一直骑车驰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