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物格外是物
梁东方
迫不及待地回到郊外的家。将带回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好像会有一个充满期待的孩子急不可耐地奔过来,要全部抓到嘴里。现在他的喜悦就是我的喜悦,我因为他的喜悦而格外喜悦,而我们的喜悦的源头正是这些带回来的东西。
看,每一样东西都格外是那个东西,都特别能显示自己的价值,它们在这个环境里才物有所值,才是原来的那个它们自己。老面包的包装那么完美,山楂片一个挨着一个居然有那么多,多果粒酸奶两大排,一早一晚各一碗能喝上好几天,碧绿茁壮的菠菜一大捆只要三块钱……
在这样周围都是自然环境的家里,既可以时时外望获得自然的风景;又很奇妙地拥有了在室内的耐心,甚至有一种分明的感觉:每一种物都最充分的显示着自己作为那个物本身的特质,每次面对它们,你都和孩子与他们初遇一样地饶有其趣、欣欣然不已。
其实物还是那个物,从来没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说,在这个环境里,你有了耐心,有了从容的眼光去关注每一样物。
能使物就是那个物本身的环境,一定就是好环境。因为在这个环境里,我们对待每一样东西都有了儿童一样的专心和兴致,有了善待一切的良好出发点,有了不被打扰的从容和稳定。
我们在城市生活里一向对几乎所有的物都不以为然,充耳不闻,过眼不见:它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也就罢了,不会凝望,不会对它们有爱不释手的关注。拿起来就用,用完就放下;撕开包装就吃,吃完吃不完都可以扔掉;所有的物都不过是人类的附属品,都不过是仅为我用的一用之物。
但是在郊外的这个环境里,每一样东西似乎都明晰起来,都有了它们作为一个物品本来的功效之外的美。即使它们因为时间而耗损,有了问题,也依然会让人有充满地耐心去认真修缮、妥置。
因为好几年没有住,乍一回来,屋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只是时间本身,就可以将一切损坏。
安装门框上的挡风条儿的胶已经失效,密封胶条也老化得硬如树枝,时间在这些粗制滥造的物品上显得特别有效。只消几年,就可以让一切瓦解崩溃、烟消云散。也只有时间能将尘土以如此均匀的方式,涂抹到从桌子上的一张旧车票到整个地板上的每一块外露部位的能力。
使用每一块地方,使用每一件工具,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把那块地方和那件工具上的土擦去、洗净。这是不能集中全部精力和时间先做全面彻底地大扫除的代价,也是将清洗打扫作为一种屋子里面的体力劳动的调剂格式吧。这样住上几天,或者十几天,慢慢就会将所有地方、所有物品上的土清理掉吧。
时间会改变一切。几年时间,门框起皱,模仿藤椅的号称不怕干湿变化的塑料线缠的椅子已经多处断皮,坐上去能感觉得到支撑已经非常勉强,随时可能出现漏洞。就连塑料的炊帚、塑料的马桶刷子,拿起来一用的话,也会出现大量的断丝,弄得到处都是。床板上的垫布碎成了小小的布片,桌子角上一点点没有躲开阳光的地方已经被晒得脱了色,成了一种失血后的苍白。
在没有人的时间里,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不论是被单还是书与椅子,都好像进入了不能呼吸的不见天日的窒息状态,连平台上的钢铁制作的秋千都因为锈迹斑斑而腐朽断裂倒塌了。
只有人回来了,有人住了,把它们逐一清理干净了,才终于重新可以呼吸了,愉快地呼吸了。尽管它们的位置和空间状态一点都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是周围有没有人的存在。人造之物依赖于人,正与人依赖于人造物同。这种从来如此的互文关系,只是因为到了郊外的这个好环境里,才更其鲜明地被意识到而已。
这种猛醒似的体验让人愉快。尽管不管在做什么,手上都经常会有很涩的感觉,那是因为所有的东西上几乎都有很多的尘土,虽然进行了扫除,但是终究难以一一穷尽。很难一气做完一件事,因为要做的事太多,所以大多都只能是适可而止,只有穿插着分别做不同的事情,才会让所有的事情都始终保持不劳碌的兴致。
去做饭,去洗菜,等待蒸熟的时候不妨先回到电脑前面来写上一会儿;即使洗菜本身,也往往是先要把洗菜盆洗出来,而洗菜盆上的油污是需要洗洁精的,洗洁精的瓶子却已经都是土,没有任何位置可以下手捏住……
任何事都不要希图一蹴而就,而生活的乐趣也就在这样的好事多磨里了。反正什么时候都没有人打扰,没有噪音,没有人。听着铁碗里的米饭在蒸锅中被滚开的水颠簸着频繁敲击锅底的声响,便是移步回来写字的最好的伴奏,甚至还大可以随之入眠了。
可以理解那些独居者,那些住在自然环境里的人,为什么很容易选择做一次饭吃两三顿的原因了。做一次不容易,除了做饭还有那么多不亚于做饭吃饭的好事,干脆就多做出一些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水了。看看小区的群里没有人说这个问题,也许是水压问题,不过由此发现厕所马桶里却在源源不断地漏水,虽然水流非常细小,只有借助厕所窗口的光线在马桶壁上的反光,或者是看马桶下水的表面上被细小的水流冲击成的涟漪才能判断,但是这肯定是在漏水了。这样的漏水是真正的细水长流,不仅使马桶永远也灌不满水,而且还因为这里整栋房子的最低水位,上来的一点点水就这样全部跑走了……
于是赶紧下手修理。先是把手伸进去反复搓擦,试图将水阀上的水锈去掉;不论用什么样的角度,总是有死角,最后一使劲居然就把整个水阀拿了下来。这才恍然:原来正经的修理就是这样拿下来进行的。
重新装上以后继续漏水,不过好像是更小一点了。因为不论怎么借助窗户上的光,马桶壁上也已经看不见水流了,只有下水的水面上还有涟漪,一种类似水珠打转似的小小涟漪。于是又摘下来,又擦,又装,又反复按下出水阀门,还调整了浮子满水的水位……这样反复了多次以后,下水的水面上还是有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涟漪。
这时候已经有点精疲力竭了,胳膊上蹭的都是水渍。躺到沙发上查看网络经验,看了一会儿,再去厕所准备硬着头皮继续修理的时候惊喜地发现,下水水面上的小小涟漪也已经消失了。而且马桶里第一次注满了水!想想住了两夜了,这个马桶从来不曾注满过水,水都这样跑走了。而且只有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注满了水。这两天以来,至少是自己回来开了水闸以后已经跑走了多少水!
一个家,至关重要的就是水电基础设施。一定要有针对每一个设备有效的开关,这样才能在保证外面总闸关闭之外,还有第二层的保险。
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存在的马桶,这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存在。屋子里的一切,哪怕是很细微的一样东西,都以这样清晰地方式向我展示着它们自己。
在桌上用网购来的书夹子立起来一摞书,形成了高中生课桌上的专用格式。优点是可以让人随时看到自己正在看的每一本书的书脊,坐下来顺手抽出一本来翻翻看看,很方便。
这成了阅读书写之余的一种审视,也是让人安坐书桌前的一个魅力源头。它使人觉得生活有意趣,觉得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只有一个干丝瓜,放了这么多年也依旧是一个干丝瓜,它抵御时间的能力比人造物强很多。时间可以打破一切人造的东西的固有格式,使其失效;纯自然的东西之中却有很多能经得起这种时间考验,有显然比人工更为长久的品性。
用这丝瓜来刷碗的时候,里面黑色的丝瓜籽儿破皮而出,哗啦啦倒出一片,带着一些黄色的丝瓜瓤子的碎末,那一定是当年包围着丝瓜籽儿的丝络,也就是营养物质。一切都已经干透了,连丝瓜子儿都已经收缩成了有皱纹的模样。它们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过去了好几年时间才一朝得见天日。
在小花盆里洇上水,点进去了十几枚。
时间已近清明,生机已至,静待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