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在瀑河水库的大堤上

梁东方

到瀑河水库完全是偶然。顺着306县道向西北走,看见西边一座距离平原最近的山已经赫然在目,便立刻拐了过去。没有想到这个街道很是狭窄的村子就是瀑河乡,瀑河水库就在村子的西北方向那座小山后面。

瀑河从万山丛中流淌出来,在冲出山口再无阻碍地奔向平原、奔向白洋淀的时候,出现了一段既离开了山丛,前面又遇到这最后一座小山的独特地理位置。1958年完全凭着人工修建起来的水库大坝就以这平原上第一座小山为基点,南北横亘在了山前平原开始的地方。到了最北端以后又向西北折去,拦蓄了那个方向上洪水期可能溢出河道的流水。

那个方向上的战国土城墙遗址,和平原上的战国遂城城墙遗址,都是历朝历代的人们曾经不约而同地以瀑河为天堑的地理证据。可惜瀑河早已经不再是一条可以凭恃的大河,这条发源于峥嵘险峻的狼牙山的大河,早已经成了季节河,成了华北平原上无河不干的众多河流中的一条。在严重缺水的旱象里,这样一条河的躯壳在冬日的荒凉里显得触目惊心,也只有靠近小山旁的闸口的位置还有一湾静水,让人久久地注视。

水岸上一座坟丘式的大土堆上有小小的庙宇,竟然是蚩尤的坟。而曾经有古人类栖居活动的“瀑河遗址”,也就在水边的山麓上。这是一个上下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形成了积淀的山水之地,既可以吊古怀人,也可以徜徉山水。尤其是现在,瀑河水库在这样的环境状态下突然具有了一种更加突出的功能,就是让平原上,也让山区里很少见到宽大水域的人能在这里饱饱眼福。这实际上是到了这里以后,大家都选择沿着将近六公里长的瀑河水库大堤漫步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吸引力。

在瀑河水库的大堤上行走,如走在一条特意修建出来的观光大道上,笔直平坦,直视无碍。大堤一侧是水域和山峦,一侧是平原。平原上搭成直立的锥形的玉米秸秆像是欧洲田园上那些卷成圆柱形的麦秸一样,成为收获之后大地上凝固的风景。就势放在田野里存放,这些玉米秸秆将是刚刚到来的漫长冬天里的牲口饲料。

这条大堤延展到了大地深处,深入田野,却又始终在生活之上,没有车辆也很少行人;能看到平原上的生产生活,却又不会互相形成阻碍。几乎是一条理想意义上的观光大道,徒步路径。尤其是在水泥路面结束以后的垫了石头子儿的土路上,两侧的芦苇杂草有了自己生长的土壤与空间以后就将整个始终能形成遥远的透视效果的道路装点得野趣盎然。芦苇荻花,没有随风而动也自然有一种在苍白的日光下同样苍白的呼应;神奇的是,太阳的苍白让人身心寒凉,芦花的苍白却荡漾着温柔的诗意。它们是这个冷硬的季节里唯一保持着柔软身段的植被了,尽管实际上只是植被枯萎以后的残存之物。

走在这样难得的的冬日温柔里,正午的阳光照着后背,和缓地慢慢走下去,让人感觉自己在正确的时间里抵达了正确的地点,这个季节这个地理位置上的现在的状态,就是最好的人生选择。我们一直想象的一种畅行天地之间,视野无限辽阔,又尽可能不被打扰,也不打扰到别人的情状,不就是眼前的现在的这一切吗!实现了理想情境的时候之所以还麻木着,可能是因为一向觉着理想情境总是不容易实现的,总是要比任何当下自己遇到的都要高大上得多的,总是不能相信其实现在、当下就已经进入到了理想的境遇之中了的事实。

好在我们在大堤上走不远就已经确认了这一点,知道已经在无意中踏上了非常难得的大地徒步情境之中。从此以后的每一步都是日常生活里难觅的无上享受。这样明确的自我意识使人从心底里无限快乐起来,兴致盎然起来;仿佛是自己没有凭据地、虚妄地鼓励了自己,而眼前的瀑河大堤上的所见所闻又时时刻刻都在让这样因为兴奋而来的略略不自信不攻自破。

看看周围偶尔可见的其他人,也是可以清楚这一点的。瀑河水库在水面近于枯竭之后,这项观光功能,观水域之外的地理之光的观光功能,愈发明确了起来。周围的村庄里有人骑车迤逦而至,走走停停,坐下喝杯茶,互相聊聊天;有人带着孩子上来玩,指指点点之间,等于是带着孩子看世界。更多的还是驱车而至,专门来大堤上走路的人。他们三三两两,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几个朋友,顺着大堤走过去,再走回来,不必走到头也已经有了一万步。互相之间迎面相遇的时候往往还会点点头打个招呼,算是对在这远离城市的地方的同好者之间的一种礼仪。

一个骑着电动车带着红袖标的巡视者,显然是水库的工作人员。他遇到人以后总是满脸笑容地打招呼,让人既亲切又多少有点意外。这些陌生人之间的招呼,让人更能意识到这里已经是远离人口密集的城镇的山野所在。所谓礼失求诸野,此之谓也。这是亟待恢复自然元气的山川大地根底里,坚韧顽强又质朴自然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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