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色彩
爱的色彩:夏加尔与贝拉
爱情是不受引力控制的,事实上它不受任何形式的约束,随时可以不翼而飞。夏加尔十三岁时就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一点很重要,足以改变他的一生。这并不是因为他开始了一段爱情,而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绘画对于他的意义:比爱情还可贵,也比爱情清澈,让他感觉到世界的通明和剔透,所有的滋味都在一幅幅画作里缤纷着。人生、阅历、得失、功过,开心与快乐。它可以让你屈从于一种安抚的快感。。
做为纯正的犹太人,他的母亲希望他能成为犹太民族中的贵族,从小就教导他成为被奉为犹太神主的宗教导师而他却迷上了绘画,这让父母大发雷霆,但却丝毫无法动摇他的执着。要知道做为犹太人,在俄罗斯想进入一家学校上学都非常困难,而父母为了让他成为宗教导师不惜变卖了全部家当才勉强让他上了中学,可是中学毕业后他却执意要考美术学校并且居然还考上了。
美术学校在圣比得堡,而他需要路费和一年的学费。父亲一言不发地将钱匣里所有的铜板丢到地上,那是这个房子里全部的家当。
少年弯下腰,一枚一枚小心的将那些铜板收在掌心里,那上面还带着零货店的鳕鱼的腥味。26枚,他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这个数字。
很冷,那个冬天很冷。
一、我心飞翔
美术是需要天份的,在美术学校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对美术的理解甚至已经超出了老师们的认知范围,而他大胆的用色更让人惊叹,“在那所学校里,我是唯一用紫色作画的人。”
不仅在那间学校里出类拔萃,甚至美术界还有一个名词也是专为他设计的,那就是超现实主义画派。在他之前,没有人敢这样作画。
可是,犹太人的出身让他受尽了歧视,因为在圣比得堡的居住证到期未能及时更换他甚至被投进了监狱,还是老师巴克斯特将他担保出来才没有冻死在监狱里。巴克斯特说,“我一向认为你的颜色是会唱歌的,这里已经不适合你了,你应该去巴黎,那里才是艺术家的天堂。”
巴黎让他如鱼得水,“在俄国,我的画没有光泽,因为俄国的一切都那么暗淡,宛若太阳的巴黎照亮了我的心,但我并没有忘记俄国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世界,相反,巴黎让我对那个世界有了更清楚的认知,即使到了巴黎,我的鞋上仍沾着俄国的泥土。”巴黎给了他一个真正的超现实的美术领地让他独领风骚,但巴黎并没有给他富有和成功,十年动荡之后他依然独自游荡。
所谓他乡,不是身在异处,而是思乡的心无法安放。他的画作里满是俄国风情的浪漫,但是当初捡了那26个铜板离开家时他就发誓不功成名就绝不回乡见江东父老。他咬牙坚持着,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封信。
寄信人是他的初恋女友杰雅的朋友贝拉。与杰雅已经分手多年,但贝拉却一直在寻找着那个身上只有26个铜板的少年,当她终于得知了这个地址便第一时间寄出了这封信。夏加尔立即就有了回家的信心和渴望。“得知你在等我,真想肋生双翅。我知道这个女人终将成为我的爱妻,成为我的灵魂所依。这对眼眸终将属于我。”
爱情是不顾一切的风雨兼程。但就像当初没有人支持他学画画一样,爱情里同样有着有无数坚不可摧的阻挡,比如出身:贝拉家开着很大的珠宝店,而他只是个游荡多年一文不值的穷小子,贝拉的父母甚至不允许这个满身染料的瘦弱男人走进店里,也动员了所有亲戚阻止贝拉的疯狂。但是结果可想而知,被爱情点燃的少男少女从来就没把任何阻力放在心上,“我甚至连吃饭时看到那些摆在餐桌上的餐具时都会感觉这是从夏加尔的画里走出来的,他无时不在。”贝拉说,而夏加尔则回应她,“虽然我很难看到你,但只要一打开我家的窗,你就好像微笑着出现在这儿,在我的窗外,带来了碧空、爱情与鲜花。”
1915年7月7日,夏加尔28岁生日的早上,贝拉带来了花为他庆祝,至于如何庆祝的似乎只能从他们结婚当年的那幅超浪漫主义画作《生日》中一探究竟了:贝拉正在四处寻找可以插花的瓶子,而画家已经急不可待地想吻他的新娘了。那是一间充满了俄罗斯情调的房间,阳光像爱情一样灿烂,画家从背后飘过来,扭转脖子寻找着爱人的嘴唇。是的,画家是“飘”过来的,画作里他浮在空中,爱情能让所有的沉重都变得轻盈。
从结婚开始,夏加尔就似乎多了飞翔的技能,《散步》、《小镇之上》,太多关于爱情和幸福的时间被定格在他的笔下,而在这些画作上,夫妻俩总有一个快乐自由地飘在天上。以至于很多人认为婚姻让画家成为了科幻插画的作者,完全脱离了现实,但画家本人并不这样认为,“我的绘画是真实的,我的内心世界里一切都来自现实,恐怕比我目睹的还要真实。因为我快乐无比。”
二、白色十字架
有那么两年夏加尔似乎终于春风得意了,甚至在十月革命成功之后还被提名为艺术人民委员,但是坏消息是太多的写实艺术家质问夏加尔“为什么牛是绿的而草是蓝的”,革命艺术委员会甚至全票通过了对他的罢免案。1920年,他被迫辞掉了所有职务,带着夫人去给犹太大剧院画壁画,但那些透着浪漫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画作仍然不被接受,他没日没夜两个月连一分钱酬劳也没有拿到,连国家元首都批评他是“精神错乱的左派分子”,最终他被贬到给孤儿院的孩子们上美术课。
再没有比这更黑暗的日子了,似乎一切理想都背他而去。幸好爱情还在。在夫人的斡旋下,他以出席立陶宛画展为由取道柏林辗转重回巴黎。但是他当年在巴黎的画室居然成了小偷经常光顾的所在,他保存在这里的所有画作都遗失了,在巴黎的多年辛苦一去不回。
离开祖国已经很痛苦了,甚至连他毕生追求的艺术梦想也要离他而去。在巴黎,他三四年找不到工作,只有夫人在身边。在夫人的鼓励下他开始凭借记忆将年有年青时的画作都重新画了一遍,如同一个精神家园的重建。
但是随后纳粹又烧毁了他的三幅作品,他的作品还被从巴黎博物馆摘下,成为反面教材出现在“堕落艺术家作品展”上。那个当年名动天下的画家现在居然连一幅画也卖不出去,甚至请不到模特,因为他付不出哪怕最少的佣金¬——画家已经窘迫得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我不就是现成的模特吗?“夫人用窗帘给自己裁好晚礼服,穿在身上供丈夫临摹,而画家的笔下,夫人飘飘欲仙,背景则是俄国的乡间风情,和他唯一不离不弃的爱情。
夫人开始偷偷地给家里写信,用亲情换些钱以便可以给丈夫买些画布和油彩。心疼女儿的父亲跑来巴黎要带女儿回国被贝拉坚决拒绝。“他已经没有了祖国,我不想他连爱人也没有。这世界剥夺了他太多的东西,我能做的就只是陪着他和他那独一无二的色彩世界。“
战火越烧越烈,也没有人欣赏那些所谓的艺术了,屋子里冷得连油彩都被冻住了,她用仅有的钱买来炭,每天让他的画室里暖暖的,为了不与画笔争夺那少得可怜的热量,她的卧室里从不取暖,被子很薄,除了清扫和三餐她几乎不离开被窝,因为房子里与这世界一样冷。
但爱情是暖的,一个冬天她得了三次肺炎,连药都舍不得吃居然也挺过来了。春天到了,她开始给丈夫的画装裱,然后按时间顺序收在阁楼上。屋子前后她种了很多菜,还跑去很远的山里砍伐备冬的木柴。当年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完成了合格的主妇。
四月里的一天,画家正在作画,屋顶上却传来脚步声,还不时的落下土,弄脏了他的画。画家大发雷霆,冲出去向屋顶上喊,“让那淘气的邻居小子赶紧下来。“结果却发现是瘦小的贝拉正在试图用一块防雨布遮盖漏雨的屋顶。
画家扶着梯子让夫人下来,拉过她的手,“按你的家世,你本该十根手指上都戴满了戒指和宝石的,可你却在给我修屋顶。“
“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夫人笑,”你提醒了我,临走时我在家里偷了块翡翠原石,我们可以换些钱来,这样你下半年的画布和油彩就有着落了。“
1937年,终于有人肯给画家出画册了,但是画册的前言里却提到了种族歧视和战争的罪恶。这是深埋在画家骨子里的疼,但却被疯狂的法西斯主义视为叛逆。巴黎艺术界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判活动,甚至要把画家投到监狱里去。
贝拉连续半个月在报上声明前言“是我为丈夫代笔的,因为他要忙着弄齐画册的作品。“并主动投案自首,以三个月的监禁换回了丈夫的自由。最后当局网开一面决定在撕掉了前言那一页的前提下可以公开上架销售。而出狱的贝拉已经从九十斤的体重减到了七十五斤,长年的肺病让她形容枯槁举步维艰。
1938年,夏加尔画了《白色十字架》来纪念和回忆让他痛不欲生的1937年。着火的房子,逃亡的犹太人,茫然垂死的耶稣,一切自身与家国的迷失感都成了谜底,后世学者们认为“这是他作品里最震撼的一幅“。他一向以浪漫的心态去描绘世界上所有的爱和美好,用以化解沉重的苦难,可是,有什么比有国难回更让人痛苦?
三、爱的色彩
二战的点火终于烧到了巴黎,他不得不第二次流亡。他逃到了纽约的第二天就听说纳粹已经入侵苏联。
从此时到临终,夏加尔再也没能重回故乡。他本人的说法是,无法平静地看到往日熟悉的一切都被消磨殆尽。
另一个坏消息是,夫人去世了。1944年9月2日,巴黎刚刚解放,贝拉因病去世,和巴黎的解放这个消息一样突然。
临死,贝拉没有任何遗言,只是拉着画家的手,告诉他,自己当年其实一共从家里带出来两块翡翠原石,“到了把另一块拿出来的时候了,因为我不能陪着你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夏加尔身边只带着两幅画,一个是《白色十字架》,象征着家园的丢失,另一幅是《仲夏夜之梦》,新郎抱着新娘,红色的天使在天上飞,绿荫深处,有人在用提琴拉一首无声的曲子。
他在法国南部的圣保罗凡斯镇隐居,偶尔画几幅画,夫人去世两年后,画家很意外的突然同意去芝加哥大学作了一次演讲,而在这之前他拒绝过无数次。
在那次演讲中,他说,“爱是全部,是一切的开端。因为有她在,我曾经对一切的困难无所畏惧,因为我的内心始终怀着对人类的爱和守望,在我的生命中,恰如有着对人生和艺术唯一的色彩,那就是爱的色彩。“
本文选自本人作品《我的故事都在我身体里》
中国言实出版社2018年版。转载请联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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