谙尽孤眠滋味,孤独的人,只有孤独的人才懂
对于孤独,张爱玲把眼光放在了中年男人身上:
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张爱玲说的是中年男人,但显然,一个对于孤独没有感同身受过的人,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所以,我们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讲,与其认为张爱玲说的是中年男人,不如说她说的是自己——
借着中年男人的孤独,说着中年男人背后的自己。
那是一个连讲孤独的感觉都要躲起来的自己。
无独有偶,千年以前的范仲淹,也在其名作《御街行》中,深刻地表达过此种感受:
纷纷堕叶飘香砌。
夜寂静、寒声碎。
真珠帘卷玉楼空,
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
月华如练,
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
酒未到、先成泪。
残灯明灭枕头欹,
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
眉间心上,
无计相回避。
一、长是人千里
什么时候会觉得一个人是离他最远的时候?
思念他的时候。
长是人千里,这“千里”固然是地理上的距离,更是作为思念主体感受到的心理距离。
很多时候,地理上的距离尚可以忍受,但心理上的距离却最是让人难以面对。
明明是那么需要在一起的人啊,为什么,为什么却一定要、一定要相离那么远?
想你时 你在天边
想你时 你在眼前
想你时 你在脑海
想你时 你在心田
这天边和眼前的切换,这脑海和心田的转接,虽然是一念之间,但到底,却是千远万远。
可想而知,词首中那纷纷堕叶飘落台阶的一地枯黄,象征的不止是秋天的零乱,更是主人公一点一点渐渐枯萎的心灵。
也只有这样的心灵,才会留意到静夜的寂寂,以及那寂寂静夜中的寒声吧?
有哪一个深夜好梦的人会听到这些,又会在乎这些呢?
真珠帘卷玉楼空,玉楼真的空了吗?
当然不是,主人公当然是以此为居,有她在,玉楼不能谈空,可她事实上却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玉楼的“空”,显然这“空”,已将她自己排除在外。
因此,这“空”字不以主人公自己而论,而是指向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不在现场的人,一个长是人千里的人。
当那个人不在的时候,纵然玉楼中充满了他人的欢声笑语,于她而言,这玉楼,仍然是空的。
空到让人绝望,空到一地叶落香飘的忧伤。
而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样的绝望和忧伤,还无穷无尽,年年今夜,在时空上被无限拉远,拉到让人看不到尽头。
果然,人,是千里的,夜,是无尽的,而这一切,都因为,你,是遥远的。
是地理上的遥远,更是心理感受上的遥远。
二、无计相回避
与遥远的他相比,酒无疑是近在手边的,也似乎是更佳的伴侣。
只是,酒未到,先成泪,这又是为哪般?
词人早已给出了个中原因——愁肠已断无由醉,这个“无由”,尤其值得细味。
其一,无由可以理解为没有理由,没有来由,据此这一句便是说连想一醉方休都成了奢望。
没有理由,没有来由,如何能一醉方休呢?
其二,无由解读为不知不觉不明原因,如此,此句就成了主人公喝酒的动作完全是机械的、麻木的,酒只是凭着下意识地往口中灌去,因此喝多了都不知道,自然会不知不觉不明原因地就醉了。
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描述的都是让人心碎的画面,而根据下文“酒未到、先成泪”来看,似乎第一种更有可能。
那么,我们便会感受到主人公瞬间被强化的哀伤,她只能清醒地任相思之苦倾轧自己,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白天如此,夜晚亦如此——
寂寂的夜里,她彻夜难眠。
长长的白天,她饮酒无绪。
所有原本正常的生活,似乎全都离她远去,让她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让她无法拒绝又无法接受的人。
而这样的日子,尚且还没有个盼望——前文说“年年今夜”,这里又说“残灯明灭”,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于“年年今夜”不同,相同的,却是一致无二的孤枕难眠。
都来此事——主人公自己也明白,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和相爱之人离开这件事,可就算她如此明白,眉间心上,又如何能回避得了呢?
结语
范仲淹的《御街行》以“相思”为焦点,却没有点明这相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相思。
是男女的相思之情,还是游子对家人的怀想,又抑或是家人对游子的牵念?
这将些身份放在词作中,似乎都可以对号入座,并无违和之感,所以,如上的情形都有可能。
然而,所有的一切,全都如此清晰又模糊,不经意或刻意地隐藏在词作清凄的画面之外,它们和着秋日的落叶、月光,还有沉重单调的寒声,如此有力地拨动着人的心弦,却又不让人察觉它到底是什么。
那分明是一种众皆熟悉却又陌生的感受,是我们极力逃避又无可逃避的感受,它出现在哪里不重要,如何出现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它一出现,我们就会被它紧紧抓住。
“后来许多人问我一个人夜晚踟蹰路上的心情,我想起的却不是孤单和路长,而是波澜壮阔的海和天空中闪耀的星光”,张小砚如此说。
或许,总有些时候,我们只能和星光、海、月光,或者寒声为伴,再没有一个同类都走近我们,或者被我们走近。
谙尽孤眠滋味,孤独的人,只有孤独的人,才会真正懂孤独的人。
因此,与思念相比,与谁在思念谁相比,孤独显然超越了这一切,它更伟大,也更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