泜河春末
一条河,一条大河,哪怕已经被上游的水库闸住了很多年,只要还有一线涓涓细流,只要泄洪口多多少少还有些渗透出来水痕,积少成多,就会在大坝下面一段距离里形成一定程度的水面,就依旧能泽被紧挨着大坝的一片土地,形成小小的同时也更是珍贵的水域。
如今名目不同,但是基本上都打着泜河河湾的名义的郊野饭馆,全部都是立足在这样的些微水流的滋润之上的。这些水流被非常真实地圈养住,圈养成一个个池塘,再多余出来的水才会被一条窄窄的水渠输送到稍微远一点的下游去。
和周围那些没有水的地方不一样,这里像是沙漠中的绿洲,池塘和水渠边上,池塘和水渠上空,笼罩着大片的杨树柳树。春末的时候杨树柳树虽然还都有小叶初成的娇嫩,但是浓荫已成,枝繁叶茂的姿态下已经有了夏天一样的宜人阴凉。
在春天的激昂逐渐隐去,夏天的光亮与阴凉一起到来的时候,茁壮的树木花草因为有水的滋润,而呈现着一种在我们的山地与平原上都已经罕见了的,在自然的静谧寂寥里自顾自地生长的景象。
水与树,池塘与芦苇,岸边上新绿的小草小花和岸里面迟滞的水面里倒映出来的天空与树木、小草和小花的镜像,都是季节中只有这一刻才会有的画卷。昨天可能有,明天也还可能有,但是此时此刻就最是它们本身,稍微在向前两天,再向后两天,就一定不是现在的样子了。现在的样子,已经被你认定成了最美。今年,是在一切都最美的时候,你看到了它们。
这种时正我予的妙感其实是在四季里天天都可以上演的人间享受,只不过是我们无暇顾及,轻易不能置身这样自然风貌犹存的地方,即便来了也多是吃喝而已。习惯于看不见以后,那些应该看见的一切也就都不存在了。
在阴凉之外,麦子在树林的间隙中正茁壮地成长,兜兜的风将它们叶子背后绿得不那么黑,绿得略白的部位不时地翻出来,翻出来晾在阳光下,一瞬间就又返回去了。麦子还是不大情愿以那样不够旺盛健康的一面示人,不过对于风的偷袭它们是从来不恼的,还就此练就了一副柔韧的腰身。如果细看的话,这样千千万万棵还没有抽穗的麦子,碧绿崭青地紧紧地簇拥着一起随风而舞的景象,就会让人眼晕,眼晕地禁不住要笑;就不得不将眼光赶紧收回来,重新回到笼统地遥望一片麦地的习惯性视角上去。
麦子旁边的油菜花已经收敛了大部分金黄喷香的花朵,结了籽的小小的绿色豆荚在纤细的茎秆上支棱着,它们将要形成春天里第一拨的收获。油菜花田所映衬的河边小路白花花地向着地势低了下去的丘陵平原上伸展,让人的目光追随着它,一直低下去,低下去到看不见的远方。
远方是山与平原逐渐融合的丘陵,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是山麓地带起伏地势中一片片正被紫色的泡桐花笼罩着的古老村庄。不过远方同时也是干涸的河道,是没有了植被的河道,是被垃圾和污水占据了的河道。水库大坝下面这一点硕果仅存的景象,已经是早在《山海经》里就已经有了明确记载的当地的母亲河的一点点旧痕了。无数的水库大坝、无数的工矿企业还有砍伐掉全部树木的疯狂的竭泽而渔,已经让几千几百年来的自然风貌消失。临城水库下那一点点旧存,算是给今天可怜的人们留下的唯一回味与对照。
华北平原的干涸与污染,已经造就了一代代在干涸污染之中完全遗忘了什么是生活中的自然之美的人类。他们在泜河河湾这样的地方偶然一见的湿润的景象里,突然看见了季节,突然想象出了过去,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热锅上被煎熬着的焦灼处境。
人是被意识主导,在对比中获得的醒悟,却让人在短暂的愉悦之后陷于焦灼。随着季节的风和白云一起回到城市楼群中的家里去的,是一个装满了今天的漂亮照片的文件夹,也更是一种忧虑的无力。
我们总是不自觉地愿意让前者覆盖住后者,让眼不见心为净的本能消解掉曾经被激活的尖锐,重归日复一日的麻木。
泜河那样的自然之物,自己应该没有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