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墙上的一幅画
有意思的是,对于成年人来说,大多数时候都早已经忘却了的童年的细节,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没有任何征兆地重现在脑海里,连带着由那童年的物象开始将彼时细若游丝的点点滴滴时光的味道,慢慢回味出来,让人沉浸着,甚至会忘掉了乏味的现在,而回到当初未必就不乏味的过去去了。
这一回我想起来的是家里的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那时候家里的艺术品是很少的,但是近乎仅有的一件也很确凿地是艺术家的原创,而不是印刷品。那时候的印刷复制技术远远没有现在强大,如果有那样的东西的话一定比原创之物还要金贵。
那是一幅牡丹蝴蝶图。用镜框镶起来,和墙壁有一个倾斜的角度挂在那里,镜框后面经常还放一些比较重要的票证之类的东西,那地方高,不容易受潮,也不容易被耗子咬到。可因为总是长时间没有人能触摸得到,所以每次看过去,或者摸过去的时候都是一片尘土;那些尘土是成年累月地一层层地慢慢地堆积上去的,很陈旧,有一种普通的、短时间的尘土所没有的黑色。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黑色也逐渐粘染了正面对着人的画面的缘故,那牡丹蝴蝶图也日渐其暗淡。每次看的时候都嫌自己以前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原来并不鲜艳啊,怎么这么暗呢?后来看到上千年前的宋元时期的画(自然是印刷品),意外地发现它们居然和家里的那幅牡丹蝴蝶图有着类似的暗淡。那幅图如果还在的话,几十年过去了,现在也应该更有宋元暗淡的风采了。
画这幅画的是本单位的绘画名人夏时雨,后来也成了保定本地文化名人。父亲说起他来总是很敬佩,说人家诗书画无一不精。于是这个人也就成了自己小时候关于诗画大家或者叫做技术能手的直接想象和向往对象。
夏时雨写诗,写如何健身之类的散文,还写大字报,画领袖像——那个时代能画领袖像敢画领袖像都是了不得的事情,那个在单位最冲眼的大门口上一画就是很多天的画家,成了来来往往所有的人瞩目的中心,不亚于今天那些老是在镜头上以各种借口露面的明星。
他被父亲热情地邀请到家里来过,谈吐之间与一般或者咋咋呼呼或者猥猥琐琐的人很不一样,因为咬字不是很清楚,所以非常让还是孩子的我感到惊讶。就是他在父亲的请求下给画了这一幅牡丹蝴蝶图的。印象中有一丛占据了画面四分之三的面积的牡丹,开着艳丽的花长着翠绿的叶——我想那是刚刚挂上的时候吧,其实后来的印象中更多的时候都是暗淡的花和暗淡的叶了;在上面四分之一的天空里,是以那种特有的来来回回的方式飞翔着两只蝴蝶。蝴蝶的须很长,舒卷自如的样子。这种当时我们小孩子一见了就要去扑、去抓的飞虫很招摇地在花丛上舞蹈着,第一感觉,或者说对这幅画的第一个读后感,就是想悄悄地向着它们伸出手去……
这花和这蝴蝶很像真的,但是与真的也有着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的不一样。他们联合起来以一种非常明确的虚假仿制着真实,让人觉着别人那种栩栩如生之类的吹捧实在是可笑。为什么就不能画出严格的真实之物来呢?是画画的人水平的问题,还是绘画本身的问题?这些想法应该承认从来都不是连续出现的,一个人在家里呆呆地坐着的时候,望着这幅久已望厌了但是又无可回避的画,就经常产生断片的联想,以上的几个问题不过是事过境迁以后现在的总结,已经被意识将那些曾经大量存在的不好总结的部分给剔除了。
这个印象是我某一次回到童年的瞬间里确定无疑的记忆,然而,在另外一次类似的重回童年的下意识的回味中,这幅画的画面却发生了一点变化:挂在墙上的变成了猫望蝴蝶图,除了仰望着的蝴蝶的猫与翻飞着嘲笑着猫的蝴蝶之外,旁边有一丛月季。不论是猫、蝴蝶还是月季,都是自然而然的存在,都是无关人世的天造地设之物,它们好像随时可以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又真地从来没有一起出现过。见过猫,见过蝴蝶,也见过月季花,但是猫总是低着头警觉地迅跑,蝴蝶总是做无意义的翻飞,月季花就更是固定在那里浑身是刺儿,你要去碰一下花,它就先扎你一下……
对于画面上的这种细节回忆,让人疑惑:到底是牡丹蝴蝶还是月季蝴蝶还有猫,如果不找出原画来就完全难以确定。不过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小时候有很多无意义的仰望的时刻,睡觉前后,坐在屋子里发呆的时候,对于生命和环境完全无解的想象和郁闷里,这一幅画就成了最直接的接受自己懵懂目光的对象。它的形象和和颜色就成了自己对外界世界,对人类生存的环境的一个切入的窗口。好像可以从这一猫一蝶一花的小小角度可以望见广袤的世界——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广袤的世界的话。因为小时候实在是没有什么机会去遥望那个真实的广袤的世界的。这种遥望的对象除了画面本身可见的细节之外,更是超越于这眼前一花一蝶的丰富广袤的人生;一定要从这样一成不变的目光限制从而也是心灵的限制里挣扎出去的雄心壮志,就是这样逐渐形成的。
一幅什么样的画经常出现在童年的环境里,对一个孩子的影响总是潜移默化的,总是会铭刻一生的,即使后来这幅画的内容从来没有和其生命直接相关过,但是也会是一个一直以来的存在;在随后漫长的生命岁月里,一旦再次相遇,就会有重新看见童年的神奇作用。
后来这幅画在家里挂了很多很多年,一直到从平房搬到楼房上去了,到自己离家出去上学去了,再回到家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在墙上了。就也从来没有再去想到过它,似乎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后来,偶然看见电视里的老年大学课堂上,或者民间拍卖会上有类似的牡丹蝴蝶图才一下让人想起了那久已沉埋的暗淡的画面,才明白那其实是一个中国画里最习见的题材,是类似于钢琴练习曲的一个小段落,是任何一个学中国画的人都要画上很多幅,很普通,甚至是套路意义上的画(比如在戏剧里表示一个人有才就会让他在舞台上现场作画,甚至是左右手一起画,画出两幅牡丹来),严格说是上不了正式的艺术创造的台面的。可是它带给一个孩子的童年的却是关于绘画和美术,关于艺术和现实的关系的深入到了骨髓里去的记忆和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