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熊和平:【 包公王震西 】(小说)

包公王震西

文/熊和平

头戴一顶黑官冒,身穿一件黑蟒袍,脚踏一双黑朝靴,画出一张大黑脸,胸前飘着一大捋黑胡须,嘿嘿嘿,这就扮上包文拯包公了。

笔挺在戏台后下方的西北角,半眯着眼,把胡须架拉到下颚上露出双唇,双唇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端出一副有所想又非有所想的神态,这是演戏登台前习惯性的动作,在调整情绪。

有一殷勤戏迷笑眯眯的搬来一凳子摆在身旁让坐,后拿出打火机来点烟,因师傅言传身教,舞台上不能败戏,舞台下不能败行头,只要是个角,扮上了就得老实站着,更不可真抽上烟,只好对戏迷的善意微笑着摇头谢绝了,依然默默的像包公神像一样摆设在那里,这要不是在唱戏,肯定有人吓得来烧香磕头!耳朵还得时刻关注戏台上的锣鼓点子。

哦,该上场了。

刚跨上戏台的幕后,剧务立马在黑官帽上披了一块乌纱,随着鼓点,迈着官步走到戏台中间,戏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模模糊糊的,肯定又是人山人海,这是经验,也有这份自信!芦花坡花鼓剧团组建以来场场爆棚,戏台下从来不缺少观众。师傅罗老德高望重,带团有方,功不可没。

胡琴里拉完长沙花鼓戏的西湖调过门,便接唱,阴云滚滚离人间,游仙枕上托梦行;家住芦州仙女峰,凤凰桥头老包村;爹爹有名包世万,李氏金花我娘亲;所生兄弟人三个,老包本是第三名;唯有老包生得丑,爹娘把我当妖精,将我丢在鱼塘内,险些一命见阎君;大哭三声惊天地,小哭三声神鬼惊,唯有一声哭得好,惊动嫂嫂王妙珍;怀中丢下秋贵子,鱼塘内搭救老包身,将我抚养十三岁;一张白纸跳龙门,审过多少奇巧案,唯有此案难断清,阴风一口龙宫进……

请问龙王殿下,龙公是否有水怪逃到人间?

幕后龙王回答,包大人,带我查来(大吹大打)……包大人,查遍龙宫无有水怪外出!

移动官步又唱,龙王千岁查得明,无有水怪出龙宫;阴风一口地府往,赫赫铁围好惊人,牛头马面两边站,黑白无常锁鬼魂,铜枷铁锁叮当响,十八狱主面狰狞,滑油山遇着了惨死鬼,老包与他把冤伸;将身且把阎罗殿上……

面对戏台下方作揖开问,请问阎王殿下……

抬头睁眼间,只见一白衣女子跪在戏台下方人群的头上闪动,双手举起一张白布,白布上写着一个鲜红的“冤”,闭眼,睁眼一看不见了,再定神一看,又有,吓的跑下舞台,台上台下感到很奇怪。

罗老拉住问到,怎么啦?

台下有鬼要告状!

幻觉!唐王菩萨保佑你,上!罗老拍一下肩膀,推上舞台。

再次走上台,只见那白衣女子磕头喊冤,一个一个有鲜红“冤”字的布片从她嘴角连续不断地飞向舞台,钻入两只耳朵……

师傅!师傅……

又做噩梦了?跟你说过多次,睡觉的时候不要把手压在胸上。罗老翻身责备。

一身冷汗的震西梦醒后,靠墙坐了起来,茫然的望着师傅罗老,慌张的问,师傅,这次,梦里,真的是有鬼告状!

阳世上哪有这号事,有鬼也在不同维次空间,它来不了,你我也看不到。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和事受了刺激?

震西回忆起来说道, 哦?对了,昨天下午,唱完《四姐下凡》后,我们都卸了装扮等开饭,一老头坐在戏台下眼角镶着泪不走,我过去问他,戏唱得怎么样?他却说,他的女儿失踪两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报了案,也没查出结果。他说他老觉得女儿让人杀了,就埋在附近,包公在世就好了……

嘿嘿……你就是一个演包公的角,还真以为是包青天了?下次梦到她来告状,你就收状子审案,问她案情。傻不傻?睡觉吧!罗老说完就睡了。

震西双手摸了摸脸,摇了摇头,环顾一下四周,想寻找一些与梦有关的元素。这是苦竹湖的一座老仓库,仓库外是晒谷坪,晒谷坪西头朝东搭了这个戏台,戏台上亮着一盏节能日光灯,八月十五快到了,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月光合着灯光从没挂帘子的窗口汇入房间,穿有木护杆的老窗户的影子一半落在师傅盖的毛毯上一半落在地上,四口装道具的木箱上并铺着两块大竹架板,师傅睡一块,自己谁一块。风一吹,窗户框的双重影子时长时短地飘动,像在敲打墙角几个箩筐里装着的那些东倒西歪的碗筷和零零散散的蔬菜,有时把黑黄的米缸和金黄的油壶也照的反射出淡淡的光泽,几只老鼠串进串出,把隔壁一波一波的鼾声带进带出。

是的,其他演员睡地铺,男女同睡一屋。苦竹湖这老仓库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子可以睡人,听说还是临时腾出来的,要不是剧团包公戏唱得好,名气大,名角多,按惯例演员都得在戏台上挤着睡。

这年月,出来“打行箱”条件都很简陋,能和师傅睡单间,是很高的荣誉!但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去年一次睡通铺时,捱着师妹睡,夜半伸手去摸了她的身子很久很久,事中事后一切如往常,不见师妹说什么,与他男朋友相处的态度也没半点改变。

睡不着就琢磨戏剧中的角色,这也是震西的习惯。

下午演出的《四姐下凡》中的包公和明天要演出的《打龙袍》中的包公在表演上是不一样的。《打龙袍》中的包公要机智勇敢威武正派,还要有一点官场上的迂腐气,阎王殿夜审郭槐,是骗取郭槐口供,并没有神化包公。《四姐下凡》中的包公是神化了的,这出戏中的神化又有局限性,这包公多了许多世俗的迂腐,看不清糊涂官,戏剧中包公能入海下地上天查审案子,满载着封建社会中贫穷困苦老百姓的希望。四姐下凡与崔文瑞结为夫妇,不料首富王半城为夺美貌的四姐栽赃谋害崔文瑞,糊涂官受贿埋冤欺负四姐一家,一气之下四姐使出仙术杀了王半城,割了糊涂官一只耳朵,糊涂官逃到包公处告状,包公为官员撑腰也惹得四姐使出仙术,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只得半夜焚香入海下地上天查实四姐是何方妖魔神圣。

这一查,查出了黄母娘娘的四丫头偷偷下红尘与凡夫配了和谐。黄母娘娘下凡残酷地收回四姐,崔文瑞落得一个夫妻永别。这出戏中的包公为了维护天道的正常次序,弄得相爱的人隔天相望,戏剧表面上是讴歌包公能通神,实际上是棒打鸳鸯,把一个喜剧折腾成了悲剧……

震西从小就是孩子王,梦想着当警察除暴安良,他个头高大,圆脸浓眉,是个热心肠的人,初中毕业报考警察学校名落孙山,就回家跟师傅罗老学唱花鼓戏,他嗓音浑厚,选择了唱大花脸,专攻包公,三湘四水唱出了名气,不到二十五岁就成了芦花坡花鼓剧团的台柱子,民间送他一绰号包公王,以示褒奖。

东方泛起红光,师傅便领着学徒在舞台上练基本功,震西起床洗漱后去戏台后面吊嗓子,突然,发现自己的金嗓子不出音了。

八点,剧团的早餐是吃面,下面时厨师是休息的。厨房里那口大锅翻滚着开水,把挂面往里一扔,自己到地上箩筐里去选套碗筷,把适量的酱油剁辣椒盐和猪油用勺子舀到碗里,再往碗里抓一把葱花,用筷子捞起大铁锅中滚动的面条放在碗里搅拌几下就开吃,这面里猪油和葱花放得多的就忒香!震西不怕发胖,每天早餐就他的最香。

吃过早饭,按规定剧团要就下午演出的《打龙袍》走台,不管这戏唱得多熟都得临阵磨枪。罗老说,戏是综合艺术,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事,乐队演员剧务都得在实践中磨合再磨合,艺术与熟练是两码事,吃这碗饭,就得靠综合艺术独领风骚才有市场。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传统戏剧的门道就是综合艺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光是指某一个角色,更是指一个团队!综合艺术要靠全团演职人员有千锤百炼的精神打磨出来才是真实的。在艺术面前,谁也没资格摆谱偷懒!

平日里走台,震西都感觉是多余的,今日走台发现嗓子塌音了,显得特老实。这情形,下午必须换人唱包公或改唱别的戏,罗老毫不给面子就开骂了,没有几十岁也有几十斤的人,晚上走神不睡觉,尽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寒气入体伤了嗓子要影响剧团声誉,太没德行了!一个演员不爱惜自己的嗓子,比猪还蠢,不端正自己的念头,比鬼还讨厌。快去喝一缸姜汤泡红糖水,再去睡一会儿,下午的角色一定要能上。

挨了骂,震西不怪师傅。剧团人手本来就少,唱大戏时,一个演员要客串几个角色才能完成。自己是主角,爱看戏的观众都有习惯性的视角,出了钱就为了韵那个味,替上来的演员行当不对怕不合观众的口味把戏给吼了,吼一次戏事小,剧团的声誉在江湖上掉价事大!当下,民间戏剧市场竞争十分激烈,怕往后接戏时因此价格有所下调,戏价若太低了,大家就分钱少,这个剧团中就会有一些人不安心,便跑到其他剧团赚大点的钱去了,恶性循环到最后只得散伙,这越想越可怕!

辣甜辣甜的姜汤一下肚,震西倒床就睡着了。所有的理由都容不得他不睡好。

过了午饭他还没醒来,罗老端着一碗盖码饭进入房间,看见震西双手压在胸前,额头冒汗,就知道他又在做噩梦,随即把他摇醒了!

震西惊醒后开口说话还是没音,指手画脚一翻,惹得罗老也出汗了,吼了一句 “先吃饭”就冲出了房子。

震西端着饭碗吃了起来,思绪却进入了刚才的梦境中……

他扮上包公的装束,看看手表,离上台演出还有一个多小时,便走出吵闹的戏场,来到一个葫芦形的水塘边吹风,水塘外围是稻田和菜土,水塘边稀稀的野生了六颗树,四颗桑葚树,两棵大柳树,大柳树长在葫芦口两边,垂下的枝条像葫芦塘口飘着的胡须,比自己胸前飘着的胡须美得还要自然还要真实。

月儿倒影在水面中央,波光粼粼,鱼儿迎风搅起一阵一阵的水花,把风折叠起的月影弄得粉碎,它们是把月影当成了食料在美滋滋的吃着。

突然,有女声在喊冤,定神寻音望去,又是那女鬼跪在两颗柳树间,双手举起一块写有鲜红冤字的白布,一个个鲜红的冤字从水面飞过来,正准备逃离现场,耳边想起师傅的话,对,接案!

告状女子,有何冤情,从实招了,本官为你作主!

禀告包大人,小女子乃本地贫农王大山之幼女,名叫王小亚,年方十八,自幼与李明青梅竹马,私定终生,李明参军在部队,邻村的张大毛贪我美色,对我起歹意,多次调戏未成,于两年前的八月十五夜,骗我出门,强奸后将我杀害,埋在此地,还望包大人为小女申冤,还天地一个清白!

那女子吐一个字,就有一个鲜红的字越过水面,穿过波光月影钻入耳朵,耳朵里进一个字,心就蹦一下,她告完状后,从地下喷出一股浓烟就不见了。

难道是真的?震西盘座在床上,又摇了摇头,清理一下思绪,心里却一直在发毛,身上不停的冒冷汗!

碗里的饭盛少了,菜多了,吃完后有点口干。正要起身去弄水喝,外面吵起来了。

我们苦竹湖挨家挨户收的钱,只为这几出包公戏,你们说不唱就不唱了?明天还加不加戏?地方上管事的在吼。

实在对不起,演员嗓子出了问题!我们换一个更好的戏,保证让大家不失望!罗老在赔礼。

震西快步走到舞台边,张口就问,你们苦竹湖附近有叫张大毛和李明的吗?

那管事的立马站起来回话,怎么啦?我就是张大毛,他就是李明。

震西心里嘀咕,原来是两个管事的老头,都有六十好远了,不可能干那号事啊,难道梦是假的?

吔!嘿嘿,你唱几句,快!罗老摸了一下震西的额头,兴奋的指挥震西开口唱。

包龙头打坐在开封府……

没事了!哈哈……不改戏了!罗老手一挥,兴高采烈的对大家说。

震西的心思还在梦里,拉着师傅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梦。罗老听着听着就把眉头锁紧了。

我唱了五十年的戏了,才遇过你这个事!这地方不能呆了,明天去下家吧!你想办法联系一下。

下家是我姨父主事,他们正巴不得我们早点去。震西随口答话。

我去联系车,明天不加戏了,明天就走!罗老边说边出房间。

震西望着师傅外出的身影又开始思索着他那梦……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民间剧团正走下坡路,有戏不唱是一个剧团很难做出的决定,罗老是个老江湖,不应该畏惧这号邪气,或许是担心弟子,或许是这里的戏价有点低,反正是费全力谢绝了张大毛和李明代表地方上父老乡亲的再三挽留,执意要离去。

清晨,啪啪啪就来了两台货车,一台大的装行箱,一台小的上面摆着条凳,是要运送演职人员的。

吃完面,大家就忙碌开来,女同志清点戏服和道具装箱,男的负责把箱子装上车,再用毛绳系紧。系毛绳要巧劲,这是震西的拿手活。

包公都要走了,我的女儿会回来么?王大山悄悄来到装好行箱的货车跟前,自言自语。

系好最后一个结头的震西却听得清清楚楚的,这一句话把他那梦幻又牵扯了出来,他很无奈,站在货车行箱最高处往远处一望,除了十几栋土砖房和几栋在建的红砖房,全是稻田、水塘和菜土。这个村子处在一览无余的湖区,哪里有可以强奸女人的地方?

梦,毕竟是梦,假的!

转身要跳下车来时,仿佛眼前闪过两颗柳树,他回头再看,是的,离此约么两里地的农田中,有口水塘,水塘边有两颗很老很大的歪脖子柳树!

震西跳下车来,对王大山说,你有派出所的电话吗?

有有有,怎么会没有呢?我为了女儿,找了他们一年多了,县公安局长的电话我都有牢记在心里。王大山圆着眼回话。

那好,你去取把锄头到那两颗大柳树下面等我,我把你女儿尸体挖出来,然后,你再打电话去报警!震西很严肃的说。

好!我就说你是包青天,能神机妙算,平冤断案!王大山说完,哭着取锄头去了。

震西快步走到罗老面前告假,师傅,您带着大家先去下一站,我姨父在村口等着,我得把那女鬼告状的事办妥了。

你能行了你!你以为你真的是包青天?派出所都没办法,你去办。在罗老骂声中,他奔向了那两颗垂满枝条的歪脖子老柳树……

三天后,洋湖晚报登出一则消息:苦竹湖失踪少女案成功告破,奸杀后埋尸歪脖子老柳树旁,凶首张某因盗窃罪早已羁押在囚……

原来,杀害王小亚的凶手是张大毛的二儿子,一年前因盗窃罪判了三年徒刑,正在服刑。而李明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都已外嫁成家。据说,王大山嫌弃张家没钱,不准王小亚和张家儿子来往,才酿成悲剧。

二十多年过去了,芦花坡花鼓戏剧团在民间一直以综合艺术领先业内,震西早已招录为洋湖市花鼓戏剧团编制内演员,现是国家一级演员。包公王震西为

鬼申冤的故事却有许多版本在洋湖地区广为传播。

文中插图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熊和平:公务员,作家。湖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花鼓戏艺术研究会理事,长沙市望城区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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