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榜书生途经许昌为何嚎啕大哭?
文丨陈道
许昌不仅仅是因为曹操而著名。古代的许昌,或者叫许州、颍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京都开封直下南阳及西南,需要经过许昌,东都或者叫西京洛阳,去向安徽及东南,也需要经过许昌。反之亦是。故此,过去的许昌城是中原的重要交通枢纽、军事要塞,城外遍布着通向四面八方的交通驿站,城内外历代都用军队驻扎。
话说大唐懿宗年间的那个丙戌年,也就是公元866年,咸通七年,许昌城外,由西面洛阳方向来了一位书生。这位书生刚刚在京城参加完科举,因为射策未能过关而落榜,准备由此向东退居肥陵(今安徽寿县东南)。所谓射策,是沿袭汉代的一种对读书人的考试方法,大致相当于现在考取公务员时的申论,不同的是更为复杂些。设难问疑问为题,范围基本上都是当世的时政要事或计谋策略,由应试者作答,对朝廷施政的政治、吏治、人事、教化、生产等方面提出对策建议,形成一篇针对性较强的政论性文章,反映出应试者的经史知识积累、时务观察判断、应对智慧用计等多方面的综合素养。
头年十一月初一赴京都尚书省,一直到翌年三月二十一日考试结束,京都长安、东都洛阳两个考点,天下举子云集,盛况空前,科举得中,一时人间富贵,光耀门楣,落榜者的愁肠,自然如那黄河之水九道湾,跌宕起伏,急欲宣泄。
这位准备退居肥陵的落榜书生,走到许昌的时候,哭了,那种痛哭,隔了一千一百五十五年,依然能感觉到其中的滋味。
1.“懿宗朝举子”是谁?
我不知道那一年的科举策问设置的到底是什么题目,但是,已经是大唐帝国第十七代皇帝的唐懿宗李漼,本身就是“以昏庸相继”,对于乐舞游宴、佛骨佛门的兴趣远高于政事,每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一生骄奢淫逸,在位十四年,走马灯一样更换了21位宰相,而且这些宰相大多数都是尸位素餐却又爱财如命、贪腐无度,毫无大臣之风范素养。这么一种君臣组合,不仅“大中之治”成果消耗殆尽,而且内外交困,宦官专权、藩镇割据,不仅有接续大和年间的江南东道裘甫农民起义,而且,多地水患蝗灾地震频发;开始于大中十三年(859年)的大唐与南诏的拉锯战,使大唐王朝风雨飘摇。最初是南诏国新继位国王世隆以名犯唐太宗和玄宗之讳,之后自称皇帝,国号大礼,不再奉唐正朔,并派兵攻陷唐播州(治今贵州遵义),翌年,也就是咸通元年(860年)十二月,安南土著引南诏兵3万余人,攻陷交趾(今越南河内),安南都护李鄠与监军逃奔武州并于次年六月收复安南。咸通三年二月,唐懿宗派前湖南观察使蔡袭率许州(今许昌)、滑州(今滑县)、徐州、汴州(今开封)、荆州、襄州(今襄阳)、潭州(治在今长沙)、鄂州等诸道军队共三万人,赴援安南……“安南战争”前后持续了十年之久,投入兵力从数千到三万、五万、二十万,乃至三十万,大唐王朝倾注大量的兵力物力财力,直到咸通七年(866)十月,大唐收复安南,南方边患算是平抚。
如此重大事件,很容易就会成为咸通七年三月科举的策问题目。想那书生“射策不中”,应该与此有关,是应对的策略与朝廷思路相去甚远还是别的什么因素?不得而知。或许,哪一天找到当年的射策应对试卷,才会看得清晰。
只是这位书生的恸哭,却是很明晰的:南方边境用人不当,导致我国的交趾沦陷。战争已经连绵了三四年了,这是我们的耻辱。懦弱的人往后退,将领轻率用兵。天下到处都是军队,领兵打仗的盆满钵满,搜刮民脂民膏,赏给那些拼死作战的。许昌的军队威武雄壮,忠武军名声赫赫,南下作战的时候,还是威风凛凛,残兵归来的时候,千家万户都在哭泣,那悲哀哭嚎的声音振动乡里,死难者的亲属心中的怨气凝聚成了山谷一样,不忍听军鼓再响,不忍再看那些武器装备,念叨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看着中原大地的绿色,心情沉闷难受。即:“南荒不择吏,致我交趾覆。联绵三四年,致我交趾辱。懦者斗则退,武者兵益黩。军容满天下,战将多金玉。刮得齐民疮,分为猛士禄。雄雄许昌师,忠武冠其族。去为万骑风,住为一川肉。时有残卒回,千门万户哭。哀声动闾里,怨气成山谷。谁能听鼓声,不忍看金镞。念此堪泪流,悠悠颍川绿。”
这一首被冠以《刺安南事诗》的诗作,收录在《全唐诗》,署名是“懿宗朝举子”。《北梦琐言》云:“懿宗朝,安南失于抚柔,劳动兵役。有举子闻许卒二千没于蛮乡,有诗以刺,吟之。知失于授任,为国家生事尔。”
这个“懿宗朝举子”是谁?
2.皮日休《三羞诗》羞谁?
有人以大唐帝国时期,的确有安南人通过科举考试补官,也的确有安南人文采飞扬吟诗作赋的例子,认为哭泣的作者是安南人。但是,《全唐诗》收录的还有一首诗,却与之惊人的相似:“南荒不择吏,致我交阯覆。绵联三四年,流为中夏辱。懦者斗即退,武者兵则黩。军庸满天下,战将多金玉。刮则齐民痈,分为猛士禄。雄健许昌师,忠武冠其族。去为万骑风,住作一川肉。昨朝残卒回,千门万户哭。哀声动闾里,怨气成山谷。谁能听昼鼙,不忍看金镞。吾有制胜术,不奈贱碌碌。贮之胸臆间,惭见许师属。自嗟胡为者,得蹑前修躅。家不出军租,身不识部曲。亦衣许师衣,亦食许师粟。方知古人道,荫我已为足。念此向谁羞,悠悠颍川绿。”
这一位哭泣者的名字却是清晰是,他就是晚唐有“皮陆”之名的皮日休。
署名皮日休的这个版本,为《三羞诗》的第二首,三首诗分别都有序。
第一首诗:“吾闻古君子,介介励其节。入门疑储宫,抚己思鈇钺。志者若不退,佞者何由达。君臣一肴膳,家国共残杀。此道见于今,永思心若裂。王臣方謇謇,佐我无玷缺。如何以谋计,中道生芽蘖。宪司遵故典,分道播南越。苍惶出班行,家室不容别。玄鬓行为霜,清泪立成血。乘遽剧飞鸟,就传过风发。嗟吾何为者,叨在造士列。献文不上第,归于淮之沬。蹇蹄可再奔,退羽可后歇。利则侣轩裳,塞则友松月。而于方寸内,未有是愁结。未为禄食仕,俯不愧梁粝。未为冠冕人,死不惭忠烈。如何有是心,不能叩丹阙。赫赫负君归,南山采芝蕨。”
其序为:“丙戌岁,日休射策不上,东退于肥陵。出都门,见朝列中论犯当权者,得罪南窜,卯诏辰发,持法吏不容一息留私室。视其色,若将厌录位、悔名望者。皮子窥之,忄弱然泣,衄然羞,故作是诗以赆之。”
第三首诗:“天子丙戌年,淮右民多饥。就中颍之沬,转徙何累累。夫妇相顾亡,弃却抱中儿。兄弟各自散,出门如大痴。一金易芦卜,一缣换凫茈。荒村墓鸟树,空屋野花篱。儿童啮草根,倚桑空羸羸。斑白死路傍,枕土皆离离。方知圣人教,于民良在斯。厉能去人爱,荒能夺人慈。如何司牧者,有术皆在兹。粤吾何为人,数亩清溪湄。一写落第文,一家欢复嬉。朝食有麦饘,晨起有布衣。一身既饱暖,一家无怨咨。家虽有畎亩,手不秉闰基。岁虽有札瘥,庖不废晨炊。何道以致是,我有明公知。食之以侯食,衣之以侯衣。归时恤金帛,使我奉庭闱。抚己愧颍民,奚不进德为。因兹感知己,尽日空涕洟。”
其序为:“丙戌岁,淮右蝗旱。日休寓小墅于州东,下第后,归之。见颍民转徙者,盈途寒陌,至有父舍其子,夫捐其妻,行哭立,朝去夕死,呜呼!天地诚不仁耶?皮子之山居,有袭,钅复有炊,晏眠而夕饱,朝乐而暮娱,何能于颍川民而独享是,为将天地遗之耶?因羞不自容,作诗以唁之。”
哭诉许昌军的这首居其二,其序为:“日休旅次于许传舍,闻叫篊之声动于城郭,问于道民,民曰:'蛮围我交,奉诏征许兵二千征之,其征且再,有战皆没。其哭者,许兵之属。’呜呼!扬子不云,夫朱崖之绝,捐之之力也,否则介鳞易我衣裳,其是之谓耶?皮子为之内过曰:'吾之道不足以济时,不可以备位,又手不提桴鼓,身不被兵械,恬然自顺,恬然自乐,吾亦为许师之罪人耳。’作诗以吊之。”
旅次,指旅途中暂作停留。传舍,指的是古时供行人休息住宿的处所。皮日休介绍说:我途经许昌的时候暂作停留,居住在旅馆,却听到外面笙竽叫篊之声振动全城,忙出去询问路边的百姓,百姓说,南诏围我交趾,有两千许昌兵奉诏远征,一开始还好,但遇到战事却全军覆没了。这些哭的人就是那些许昌兵的亲属。唉,汉代扬雄在《扬子法言》中不是说:“朱崖之绝,捐之之力也。否则介鳞易我衣裳。”(第十三卷:大意是虚耗国家财力去维护珠崖统治,是以夷服易我华服)他说的对吗?我皮日休内省:我现在所追求的道路以及所拥有的能力,还不足以济世,德行还不配到那些官位之上,又手不能提战鼓呐喊助威,身不能舞动兵器上阵,活的还是太自在了,太自得其乐了,面对死难的这些许昌军兵,我也是罪人啊。
3.安南战事疑云
《三羞诗》之二这首诗明显比署名“懿宗朝举子”的那首内容更丰富,尤其是序所交待的原委,更像是对“懿宗朝举子”的进一步修改稿。为此,现在多数人都认可,两者都是皮日休的作品,只是前后做了些修改沉淀。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皮日休在此前,也就是咸通四年,还曾经参加过一次科举,那次也是落榜。“懿宗朝举子”这首诗作,就是那次科举失败之后途经许昌而作,咸通七年(丙戌年)再次落榜之后,进一步做了修改,合前后两首而为《三羞诗》。对此,我认为如果比照南方战事进展情况,咸通四年不可能出现这首诗。
据《资治通鉴》《新唐书》等史料记载,咸通三年二月,湖南观察使蔡袭率许、滑等八道、三万兵马南下作战,声势浩大,南诏自动退去。也就是说,这一个会合并没有出现厮杀伤亡。战事缓解,幺蛾子就出来了,这也是历朝历代的一种规律。
岭南此前分为广、桂、邕、容、安南五营,都隶属于岭南节度使。太子官署中的左庶子蔡京,与宋朝那个蔡京一样,也不是好东西,性格贪虐多诈,宰相却认为他是个人才,奏请皇帝让他处理岭南军政事务。蔡京奏请将岭南为东道广州、西道邕州(治在今南宁),他自领西道节度使。这时候,蔡袭正率领诸道军兵镇守安南,蔡京对蔡袭的能力非常忌惮,犹恐他立功,特意向皇帝报告说:南诏兵已经跑了,边境已经没有啥事儿,多留军兵徒劳无益,现在只是那些武夫邀功而已,不如让他们各回各道。没想到皇帝居然准奏,让蔡袭遣还各道军兵。蔡袭奏请说:“群蛮伺隙,不可无备,乞留戍兵五千人!”他们是在伺机发动袭击啊,不能不防备,乞求皇帝准予留下五千军兵戍边。后又作“十必死状” 申告中书,怎奈何,一班行尸走肉的宰辅,只顾着眼前,不思虑后患,任蔡袭苦苦哀求,却搁置不予同意。岭南西道节度使蔡京,终因设炮烙刑毒虐兵民,被军兵驱逐,被贬为崖州司户而后赐死。观察使郑愚接任西道节度使职位。苦的却是那蔡袭,十一月,五万南诏军进兵安南,蔡袭告急,朝廷急忙调荆南、湖南等地六千兵驰援,但是,因为山高路远,援兵难以及时到达,蔡袭婴城固守,坚持到咸通四年正月初十,南诏兵攻陷交趾,蔡袭以死报国。荆南、江西、鄂岳和襄州戍边将士400余人,背水一战,虽斩敌两千,然,无力扭转战局,尽皆战死,交趾再度陷落,安南各部落尽降南诏。由史料记载的字面分析,咸通三年至四年,许州兵虽然参加了蔡袭的南下作战,却有惊无险,并未出现大量伤亡。
伤亡惨烈出现在咸通五年。按《资治通鉴》记载,咸通五年(864年)三月,康承训调任岭南西道节度使,颁发诏书调集许州、滑州、青州、汴州、兖州、郓州、宣州、润州八道军队交他指挥。但是这个将门之后,傲的狠,连最基本的侦察兵都不设置。近万南诏军已经侵入邕州,康承训以当地“獠人”为向导,派六道兵总计一万人去抵抗,却受骗上当,先到的五道八千唐军全部被消灭。惟天平军晚一天赶到,得以幸免。也就是说,这一仗,许昌去的军兵全部战死。遂后,康承训却以天平军小校夜袭南诏军,杀敌五百,而上奏朝廷伪称大捷,而到了四月,那些被朝廷批复的受赏者皆康承训的亲信子弟,夜袭南诏军的那些真正的作战者却没有得到赏赐。
此后,至咸通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唐懿宗宣告大赦天下,安南战争结束,再未有与许昌兵伤亡有关的记载。为此,可以确认,皮日休诗中所述的许昌城悲,应该与咸通五年那场恶战的死难兵士有关联。
咸通五年的战况,为何一直到咸通七年还会有许昌军兵亲属的痛哭?这事,应该看许昌与南宁的距离,还要充分考虑唐朝军队的抚恤制度。
大唐帝国邮驿发达,按陆驿、水驿和水陆驿,凡30里一驿,全国共设驿1639处。传递紧急文书可日行三百乃至五百里。以三月作战、四月受赏的速度来看,邕州那边的军情上报朝廷的速度还是很快的,而许昌那些军人亲属得到亲人阵亡的消息应该不慢。
根据大唐军制,士兵有着严格的军籍管理制度,明确要求“诸将三日一巡本部吏士营幕,……有死即上陈”,战士作战阵亡,本部将校同样要“具陈其状”,在士兵名册上要有相应的记载。亡故的士兵名册,需要定期送往地方州县,由地方政府在户籍上除名。对于战死的军兵,无论是唐前期还是后期,首选处置方式是“送还本乡”,其尸身和资财都交由同乡送回,若无同乡,则交由附近州县送回。晚唐虽然减少了不少环节,而且由官方办理的事务,逐渐拖沓转由地方州县和家属承担,最后连地方州县递送棺椁的义务都取消了,但是,战时就地掩埋,战后根据条件,将棺椁递送回乡的做法还是始终在坚持,地方州县只给予一定方便和资助。
《唐大诏令集·政事·咸通七年大赦》:“今南蛮已加招抚,冀就弭宁,日下但严守封疆,且备要害。”“其诸将士,勇敢用命,当锋殁身,义节可嘉,孤弱是念,并委本道节度使据所申报,各须安存。如血属单弱,不能自存者,即厚加给恤。”“咸通七年大赦”一文,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皮日休的这首诗所描述的,的确是咸通七年的许昌城情景,战后大祭。
以古代的交通,从广西南宁到中原,大致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当寥寥许州残兵,带着袍泽的遗物遗骨回到许昌,即便此前或已经接到了阵亡的通知,但是,真正见到亡人遗物遗骨的时候,亲属的悲恸是显而易见的。皮日休在序中也提到“闻叫篊之声动于城郭”,应该是下葬仪式的声响。那一战,其将当诛,然,皇帝已经大赦,将者有罪,军卒之精神不可辱没。皮日休的灵魂深处,受到了震动。
此前的皮日休,虽然因为一只眼睛有残疾,但是,日子过的还是很安逸的。他在老家襄阳竟陵,隐于襄阳鹿门山,自号间气布衣,又号醉吟先生、鹿门子、醉民、醉士等,嗜好饮酒,沉迷执著于诗歌;这次参加科举考试,时年28岁,正是风华正茂、傲视群英的年纪,以文而名传都城,但为人耿介,不喜阿谀奉承之人,遂引起一些达官权贵的厌恶,进士落第,黯然而去。
许昌城内阵亡军兵亲属的痛哭,以及另外两首所讲述的蝗灾旱灾中的苦难百姓,盈途塞陌,号呼转徙,父舍其子,夫抛其妻,号呼乞讨,共同构建起一个犹如人间地狱的时代场景,除了泪流满面,素有慧根的皮日休,自然会引发深深的思考,进而对自己温暖舒适的生活感到极度的羞愧,“吾之道不足以济时”,又当如何?换句话说,这个文人接地气儿了,接下去,便是奋发有为。这是心路的一次晋阶,历史也确认了皮日休之后的不用凡响:翌年,也就是咸通八年(867年)进士及第,咸通十年(869年)为苏州刺史从事,后入朝任太常博士、毗陵副使等职,黄巢军入江浙,“劫以从军”(《唐诗纪事》卷六四)。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黄巢称帝,以其为翰林学士。晚年结局是被唐王朝所杀、被黄巢杀害还是去了吴越为官、或流寓宿州等等,无论如何,都是一部大唐才子传奇。
2021-8-29读史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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