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一部剧,叫《产后调理院》(后文称《调理院》)。电视剧的主角是吴贤珍。她坚强,富有韧性,在职场叱咤多年,已是公司的高管。本以为再没有机会怀孕的她,却在40岁那年当上了妈妈。剧里最开头的一幕,讲的是吴贤珍在生孩子的时候险些丧命的一幕:在阴间使者划船将她带走时,她回忆起自己这辈子一路走来都十分艰苦,从未享乐。她突然醒悟过来「我不能死」,于是硬是将阴间使者推下了船,自己划船回到了人间:即从产房里醒了过来。但不妨碍屏幕前有过生育经验的观众在弹幕里敲下无数个「真实」,因为它也细腻地刻画出了孕产妇们在分娩前后的脆弱无奈和欣喜宽慰……生孩子,到底有多痛多可怕,这些年来我们都略有耳闻。除了怀孕过程中的孕吐、腰酸、水肿等身体反应,在生产前,还需要经历内检的疼痛。在分娩过程中,如果选择顺产,那么就要忍受剧烈的宫缩疼痛。然而,即便是无痛顺产,在生产过程中,也可能会经历「会阴侧切」的洗礼。在会阴被切开之前,有部分女性完全不知道,自己顺产也需要被切一刀;有的女性会被告知,但是却没有时间反应过来做出决策。她们完全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可以免挨这一刀。最后的结果是,「无痛生产」只是生的时候无痛,在产后恢复的过程中,会阴的伤口会将疼痛「还给」她们。很大一部分选择剖腹产的女性原本选择顺产,但因为过度疼痛或其他原因无法顺产,只好再选择剖腹产。这些痛苦虽然在她们之后漫长的育儿生涯中显得极其短暂,但是依旧让人心疼。对于许多经历过分娩的女性来说,分娩带来的身体疼痛,或许能够在多年之后渐渐被淡忘。但是分娩前后感受到的心理疼痛,也许会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影响着她们,甚至颠覆她们对自我、对女性身份的感知。今天让我们借着《调理院》这部黑色喜剧的呈现,一起来看看女性在经历生育时有可能会面临的心理问题。以及我们如何改善它们,为面临生育的女性提供心理上的支持。
贤珍破羊水入院那天,开始体会到了丧失尊严和隐私的尴尬与羞耻感。生育之前需要剃除下体的阴毛,护士冷漠的态度和手法仅仅是吴贤珍感受到羞耻的第一关。当再次感受到产前宫缩带来的阵痛时,主治医师却把她视为教学工具,让两位实习医生上来就伸手感受「开到几指了?」三人完全忽视了在病床上痛得死去活来的吴贤珍,若无其事地对她说「等一等」「忍一忍」。这个桥段在普通人看来很是荒谬,但实际上却是无数孕产妇正在或曾经经历的场景。在微博上,有这样一条内容,上面汇集了许多女性在分娩期间遭遇到的尊严丧失瞬间。在对性及其保守的社会中,女性常被要求不能太性感露骨,要保护自己的隐私。可一旦成为了母亲,这些过去被要求好好保护的一切,哪怕是为人本应拥有的尊严,都因为分娩这件事而变得丝毫不再重要。在综艺《新生日记》中,刚刚经历过分娩的王斯然直言:在喂奶的时候被大家围看,这种感觉就像「自己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因为「生孩子」这件事,她们身体上的任意一个部位都有可能被随意地查看与触碰。阴部会被随意观看,乳房可能会被随意按压,即便再怎么不舒服,也无法大声地说「不」(因为分娩这一过程早已让她们精疲力竭)。也因为「生孩子」,有的孕妇会面临身体发胖、妊娠纹等外表上的变化。生育之后,有一部分女性会面临小便失禁的问题,跳跃、跑步、打喷嚏、甚至稍微激动点笑,都可能会造成小便失禁。这种产后自我身体失去控制的感觉,会为她们带来难以面对的羞耻感。这些因为生育而带来的身体形态变化(如发胖妊娠纹)、身体界限变化(隐私权的缺失),会严重地影响着女性们的自尊水平。很大一部分人会在这种失控的状态下感受到强烈的羞耻感。羞耻、失控、无助,感觉自己正赤裸着身体被任何人肆意观看。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一个能够倾听产妇声音,理解她的人能够待在她身边。这种羞辱感很容易将她淹没,她只能自己消化、接受,就像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无论前半辈子有多么坚强与风光,成为妈妈后,吴贤珍的每一刻都在与挫败感作斗争。孩子出生了,周围人都在说漂亮,但她的第一反应是「怎么这么红」?紧接着,又因为自己没有全心全意地欣赏自己的孩子而自责起来。在这之后的许多个瞬间里,她都因为自己无法给孩子100分的爱而感到愧疚,感受到为人母的挫败感。她本想去公司申请一年的产假,没想到 ,听到公司新项目启动,她的事业心瞬间被点燃。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在孩子和工作之间选择了工作,她又怀疑起了自己对孩子的爱,认为自己自私至极。另一边,吴贤珍的哺乳过程也并不顺利,要么忍受着生理上的疼痛,要么看着孩子饿肚子哇哇大哭。想要选择奶粉喂养,但却饱受周围人的指点,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及格的妈妈。成为母亲后,女性所面临的一切都有可能被用来检验她是否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在台湾,有研究者发现:从确认自己怀孕开始,女性就开始陷入到了一种焦虑与喜悦相织而成的复杂情绪中。从产检、到分娩、再到育儿,社会和家庭对母亲这个角色的期待与褒奖越大,女性从中感受到的愧疚与挫败感就越强烈。如同吴贤珍一般,受到巨大母职压力的女性,会从不同的细节中寻找证据,用以检验自己是否是一个足够好的母亲。
生娃过后,似乎人人都变得都更在意孩子,产妇要吃得好,是为了给孩子喂健康的奶;产妇要保持心情愉快,因为这样孩子才能更健康地成长,似乎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调理院》的第一集里,吴贤珍历经千辛万苦生下了自己的孩子,这时她已经口干舌燥,奄奄一息。然而,当她在病房里睁开眼的那一刻,没有任何人在意她,丈夫、公婆,都围着孩子转。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明明自己为了生孩子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婆婆却说:顺产是「孩子听话,怕年长的母亲受累」,「只要看到孩子的脸,一切的辛苦都不算什么」。在孩子出生前,妈妈是家庭的焦点,孩子出生后,妈妈是全家最黯淡的人。从今往后,她是谁,不再重要,她的重要性,都将体现在自己为孩子所做的牺牲上。这种从家庭内部的「捧杀」,似乎在告知着生育中的女性「我并不真的为你好,我只是为了孩子好」。比起在小家庭背景下分娩的女性,在大家庭背景下(与公婆或其他亲戚联系紧密的家庭)的女性,会感受到更显著的悲伤与失落感。也许这是因为在大家庭环境下分娩的女性,往往很有可能经历更高程度的分娩前后心理落差,感受到「孩子比我更重要」的氛围。伴随着这种「原来我并不重要」的失落而来的,同样让人难过的,是女性在分娩过程中逐渐被迫失去的自我。
很多女性会因此失去自我,而这往往并不源自她们自身的选择,而是一层又一层的社会压力与环境,共同夺去的。成为母亲,肩负照顾子女工作后,对女性工作机会、薪资等职业生涯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母职是一种社会规训女性的制度,但却往往被认为是源自生物性别差异以及女性母性本能的结果。 孩子需要的是无条件的照料和关照,这无关照顾者的性别;有众多研究结果曾指出,在孩子的生命早期,母亲的陪伴很重要,但是却没有人问,为什么是母亲?因为在许多研究者自身刻板印象与时代背景的限制之下,几乎无法找到长期陪伴在孩子身边的父亲。当社会默认「母亲是女性天职」时,不论是选择回家带娃,还是继续工作,不可避免的是:社会会因为这一荒谬的「常识」而降低对女性的期待,家庭内部也会因此将更多的照顾工作归到女性身上。导致女性需要花更多的精力处理家务事,最后再加剧「女人就该在家带娃」的谬论。在产后调理院里,贤珍遇到了野心爆棚的企业家、充满好奇心的旅行摄影家、东方神起粉丝会会长、物理学家。剧中的小爱妈妈是完美母亲的典范,但没有人知道,“安心”呆在家里带3年娃的她,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社交圈子。在「好妈妈」的全体期待下,女性可能会一味地将自我与「母亲」这一角色融合起来。过去的人际网络、过去的辉煌成绩、对自身未来的职业向往……当这一切被瓦解后,女性独立的自我也就仅仅消失在「母亲」这一角色中。幸运的女性,也许能够努力地将「母亲」这一新角色融入自我,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要将自己原来的名字、身份和社会人际关系找回来,也许都并不容易。
或许无论再怎么详细地解读,我们所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痛苦,仅仅是许多经历了生育的女性们所感受到的万分之一。在中国,每年的产后抑郁症的发病率高达12.3%-18.6%。许多研究显示,女性在产后的心理状况与女性的生育意愿,都与丈夫的特征(是否有「丧偶式育儿」潜质)、女性所感知到的社会支持(是否会因为母亲角色受到不公平对待)有显著的相关。看到这里,如果你身边有着即将、正在、曾经经历生育的女性,不妨试着做到以下几点:首先,默念一百次「养育孩子不是母亲一个人的责任」。在看到对育儿任务稍微有一点参与度的父亲时,人们总是容易迅速地赐予他「好丈夫/好爸爸/好男人」的称号。生孩子是两个人的决定和责任,妻子因为生育而感受到的抑郁、无力、愤怒,也理应由两个人一同解决。如果男性在照顾家庭这件事上的用词是「我帮妻子……」,也许他依旧觉得这原本并不应该是自己的责任。有研究指出,产后的人际支持质量会影响女性产后的恢复体验,越差的产后体验,女性产后抑郁的可能性和抑郁程度都会越高。所以,提供她们足够有质量的人际支持,可以帮助她们顺利度过难关。在孩子出生后,有的女性可能会感受到和吴贤珍一样的失落感,或者遇到和她一样,分娩的痛苦被低估的情况。如果这时身边有能够真正珍视与支持她们的人,就能缓轻她的痛苦。生孩子到底痛不痛、有多痛,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的答案,因为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尽相同。也正因如此,当女性在经历分娩的前后感受到了任何痛苦,都不应当被随意地用「忍一忍」来回应,更不应该引用其他女性的例子来做对比「别人怎么那么轻松」、「我当年可没你这么矫情」。在这个问题上,说唱歌手gai周延在《新生日记》里的表现堪称「模范」。在妻子王斯然提出自己并不希望被人围观喂奶时,他能够及时觉察到妻子的需求,倾听妻子的真实感受。并且直接在行动上向其他人表达拒绝,最后还不忘向妻子表达自己的爱意。我们在前文中提及的羞耻感、挫败感、愧疚感、失落感、无我感,其实都不是女性在生育期间必须要经历的心路历程。但在我们的社会中,充斥着太多对女性、对母亲的严苛标准:
女性是生育的工具,为了生孩子,就必须忍受一切代价,哪怕这些代价原本并不合理。正如《不让生育的社会》中记录的一位东京妈妈的经历——被育儿任务折磨得无法好好睡觉的妈妈去儿科咨询孩子深夜大哭不停的问题,得到的回复却是:于是我们容易将母亲所承受的代价合理化,在这个合理化的过程中,许多女性就会承受更多的心理压力:大家都告诉我应当如此,可我还是感觉很痛苦,所以这是我的问题吗?这极大影响了女性在生育过程中女性在生育过程中对自我的关怀程度。她们可能会更难向外界寻求帮助、更容易陷入焦虑和对自我的怀疑中。亦有可能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育儿破绽」,于是开始瓦解自己的人际关系,将自己与他人隔离起来,反而陷入孤立无援的危险状态……我们常常会对成为妈妈的女性说:「你要对自己好,只有你健康快乐,这样孩子才能好好成长啊。」这种痛苦,往往是社会强加到她们身上的,即便她们对自己再苛刻,也是因为将外界的期待内化,变成了对自我的约束。所以比起教育产后的女性们如何自爱、如何说出自身的痛苦、如何寻找帮助,不妨我们——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试着宽容一些:
把为人的权利还给她们,
把自尊自爱的选择还给她们,
把能够说出「分娩之痛」的环境,通通还给她们吧。
文:嫩滑田鸡 / 责编:陈沉沉 / 值班编辑:苏小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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