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大地上的中年脸谱
我的身体里浮着一场薄雾，你说是渴望。我以为是乡愁。它在提醒我不要久居在城市里。—— 何三坡
好像是要落雪的样子，一整天的不晴朗，从早晨一直阴郁到傍晚，雪没下，雾气却渐起了。从北窗口望出去，一片混沌的苍白色，前方的楼群都被蒙上了一层面纱，所有的窗口内灯光全部浑浊，无法看清隔壁人家在做什么。远处倒是比寻常日子亮了一些。空中的光都照在我抵达不了的雾霾之外。
傍晚时分，从一座城市的另一端回到城市的这一端，沿途车上不断有人离开，身边的空位不断被塞满，中年男人油腻的脸庞忽地离我很近，又忽地离我很远，中年女人的臃肿身材不断侵占我的座位，预料之内的躲避不及。年轻人多半站在车厢的尾端，眼神淡漠，空洞无神。熟识的人们在相互交谈，嘻哈声此起彼伏。单身的某个女性被挤迫得躲来躲去，肩上的背包掉下来，又被挂上去。大多数的人都在保持着沉默，神情木然地看着窗外，霓虹灯闪烁处，一样的人流拥挤。
车子停在某个站点，很多人挤下车去，又拥上来若干人。有男人站在我身边大声地打电话，似乎在训斥什么人。有女人拎着发出浓烈气味的食材慢慢向我靠近。身后座位上的幼儿发出刺耳的哭声，大致是什么东西被碰掉，被踩碎，又被一些鞋子带走。我在这些嘈杂的声响里，嗅到一些不想嗅到的味道，听到一些不想听到的声音，因为无法躲避。我大声地咳了起来。
微信里接到朋友的讯息，她说你到哪里了，桌案上的饭菜已经摆好，我特意为你点了你爱吃的糯米麻圆，一盘子里盛了八个，你可以吃四个，你可以带回去四个。我的眼睛在看着这些文字的时候笑了。我说，你看见过京剧里的脸谱吗？她问我怎么说起这话。我说，你看，我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脸谱，全部是中年人的，你要不要看一张？她就笑了，说，我不看，我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张。
她发来的自拍照很快就出现在微信聊天对话框里，我还来不及打开，头顶的车灯就熄灭了，一车的惊呼声。而车辆继续行驶着，司机的沉默，压制住了窗外车流的喘息。
都在赶路，都在去往来时的那个地方。很快，所有人都不再抱怨车里的黑，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下车的地点，没有一个人走错方向。能够走错的，只有不熟悉或者是根本不存在的那条路。
在朋友指定的站台下车，一起下车的一个女人快步地跟上来，凑到我耳边说，你下车的时候看没看见那个堵在门口的小偷？我一愣，说没看见。她夸张地比划着：我看见了，他就在车门口挤来挤去的，手都伸到一个女的包里去了，也不知道她最后丢没丢什么。她叹了一口气，我也叹了一口气。她回头看看我的背包说：下次坐车，你也注意点。
她离开的时候冲着我淡淡的一笑，仿佛我们认识很久，然后很快就走远在我的前方。我拿出手机，拍下她的背影，觉得这是一种很亲密的关系存活了，而我们根本就不熟悉，也许再也不会相遇。
我去赴朋友的宴请，只有她一个人，等我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地方。她的面前，所有的食材一定都在汩汩地冒着热气。我知道她刚刚离异了。她在人到中年的窘迫时刻，选择了一个人的行走。我要去看看她，看看她的脸上，是否有着中年女人大致相似的表情。如果她有，我该劝慰些什么呢？如果她没有，我该说些什么呢？
朋友说：我看你很久了，就从这餐厅的窗口看了你很久，你站在那里打电话？你给谁打电话呢？你打电话的时候还笑了一下，能让你微笑的那个人是谁呢？刚走进餐厅，就接到朋友的询问。我放下背包，说：我的糯米麻圆在哪里，我想它想得有一阵子了。
朋友说，在吃你的麻圆之前，你不准备劝劝我吗？劝你什么？我离异了啊！一个离异的中年女人坐在你对面，时时刻刻准备着向你倾诉她的哀怨，你就这样视而不见，只想着你的麻圆吗？
我忽然就笑了。我说：亲爱的，你看看外面世界里的芸芸众生，哪一个不是有一心窝子的杂乱事纠缠成麻，但你又看哪个中年人不堪重负选择了逃避？大家不都是一边生活着，一边憋屈着，一边快乐着，一边纠结着？每个人都有痛。要是把每个人脸上的那层面皮扒下来，你就会看到一样的内质。每个人都活得很艰难，每个人的脸上都裹着一层或厚或薄的面纱。
她便不说话，只看着我。
我说：我脸上也有一张脸谱，早晨出去的时候，这张脸谱是干净的，新鲜的，可晚上回来你再看看我，还不是一样的油腻。和所有的中年人一样，这脸谱上画着老人、爱人和孩子，画着事业、金钱和物质，画着欲望、色情和贪图......我们都一样，都逃不过这俗世给附带的那些恶俗的东西，即使我们内心始终有善和美的坚守，但那只是属于内心，属于清晨，属于我们自己。
好像每个中国人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一张脸谱。好像每一个中年人的脸上，也都带着类似的一张脸谱。每个人每一天都带着这张脸谱，行走在人世间。如果，把这些脸谱一张张地卸下来，铺平在这个人间路上，让我们回过头来重新认领，你一定找不到哪一张是属于你自己的。我也是。
朋友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面前的菜凉了被加热，加热之后又迅速地变凉。她说：这么快就是冬天了啊？我说：这些好吃的麻圆也给你带回一些吧。她就笑了。她说好啊，我知道了，从今天起，我得好好画一张属于自己的脸谱了，你怎么画，别人就怎么看，对吧。
我和她走在人流拥挤的城市街头，依然会遇到很多表情凝重的路人，也看见许多面带笑意的人，我们从他们身边经过，也被他们经过身边。我忽然很想对每个人都微笑一下。接着，我就那么做了。
禅师说：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你即使孤单的来，也要欢喜的去。—— 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