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儒学四期说”略评,并提出“儒学六期说”——以此悼念李泽厚先生
李泽厚(1930.6.13——2011.11.2)
2011年11月3日,美国科罗拉多当地时间2日7时,李泽厚先生逝世,享年91岁。
这个消息迅速传回国内,很多人开始悼念这位颇有独立思想的学者、美学家、哲学家,开始重新回顾他的重要著作:
不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启迪一代青年学子的《美的历程》,还有《论语今读》、《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华夏美学·美学四讲》、《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伦理学新说述要》、《说文化心理》等等。
美的历程
李泽厚图书
而我所关注过的图书,主要是《美的历程》、《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说西体中用》、《说儒学四期》、《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李泽厚2010年谈话录》、《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李泽厚2011年谈话录》。
《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于2011年4月出版,很受大家的欢迎,7月份就第2次印刷。我当时也购买一本。不仅对书名感兴趣,对哲学家的谈话录感兴趣,对里面评价王国维、陈寅恪、梁漱溟等人的文字感兴趣,更认为李泽厚本人提出的“情本体”颇为重要,认真阅读后写道:
“李泽厚的'情本体’,初看没觉什么,但细想却是基于中国与西方的根源(出发点)的不同。”
不过,现在这篇文章主要还是想谈谈李泽厚先生的“儒学四期说”以及他对汉代儒家的重视。这有别于牟宗三、杜维明诸先生的“儒学三期说”。
在《新儒学四期》一书中,李泽厚内文一开始就鲜明地亮出自己的观点——“儒学四期说”的直接缘起,即是“针对牟宗三提出、杜维明鼓吹、而在近年开始流行的'儒学三期说’ ”,并简单介绍“儒家三期说”如下:
“孔孟是第一期,孟死后不得其传焉,直到宋明理学发扬心性理论,成为儒学第二期。按牟宗三的说法,自明末刘宗周死后,有清三百年又失其传,一片黑暗,直到熊十力出来,传至牟宗三、唐君毅等人,才又光大,是为儒学第三期。人名之曰'现代新儒家’,我称之为'现代宋明理学’。”
接着评论:“'三期说’在表层上有两大偏误。一是以心性——道德理论来概括儒学,失之片面。孔子本人极少谈'心’、'性’,'性’在《论语》全书中只出现两次。孟子谈了一些,但并不比谈社会政治问题更为重要。……”
李泽厚所评论的“三期说”第二大偏误,就是:“'三期说’抹杀荀学,特别抹杀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儒学。”
说实话,以前我对此有模糊的认识,但并未深思,只是从感情方面一直认为“儒学学三期说”很有道理。如今再读李泽厚的这些文字,我开始认同他对荀子与汉代儒学的态度——是呀,我们怎么可以一下子就把荀子与汉代儒学这样重要的事情从儒学主要发展史中剥离出去呢?
诚如李泽厚所讲:“把它一笔抹杀,我以为是明显的偏见。由此可见,所谓三期、四期的分歧,便不是什么'分十期都可以’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理解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学传统,从而涉及下一步如何发展这个传统的根本问题。”
我赞同李泽厚这样的观点:
“这个三期说把汉代给忽略掉了,这是一种偏见。汉代的儒学其实是非常重要的。”
“儒学中,我认为荀子很重要,但无论宋明理学还是现代新儒学,都把荀子的地位放得很低,有的根本不提,有的认为荀子不属于儒家。这是不妥的。我认为,荀子和孟子,是孔子的两翼:一个由外到内,另一个从内到外。汉代之所以重要,正因为它承继荀子,在新条件下构成了一个很大的系统。”
“汉代的儒学吸收了阴阳学、道家、法家、墨家的东西,构成了一个阴阳五行的系统。董仲舒的天、地、人、自然、社会,是一个完整体系。”
“'始推阴阳,为儒者宗’的董仲舒,以及其他汉代儒者,吸收消化了道法家、阴阳家许多思想、观念和构架,所创立包罗万有的天人感应的阴阳五行反馈图式,在当时及后代都具有重大意义,其理论地位并不在宋明理学之下。”
“为什么我们现在叫汉人、汉民族、汉语呢?这表明这个朝代非常重要,它不但在物质上、疆域上,奠定中国今天的基础;而且我强调,精神上、心理上也是,它构成了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
“说儒学,为何从孟子一下就直接宋明理学呢?我觉得这完全不符合中国思想史的事实。”
我为什么赞同李泽厚这些观点呢?一是长期研究历史,以历史客观角度观察,确实如此;其二,我自己走过只谋“内在超越”的弯路,这几年却更觉悟到孔子“合内外之道”才是大道。
杜维明在《中国通史 两汉经学》中接受采访,他对汉儒也是重视的
对于李泽厚先生“儒学四期”的分法,我也有不完全赞同的地方。
李泽厚认为:“孔子、孟子、荀子为第一期,儒汉为第二期,宋明理学为第三期,现在或未来如要发展,则应为虽继承前三期,却又颇有不同特色的第四期。”
我赞同他的前三期分法,但并不认同他的第四期。
就像他所说的“为何从孟子一下就直接宋明理学呢”,我也要说:“为何从宋明理学一下到现在或未来呢?”
为什么一下就把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唐君毅、牟宗三这些晚清民国以来的新儒家一下子就给淡化了呢?
这些人的突破与贡献,无论从客观历史的角度,还是从其内在的发展方面,都是划时代的。
尤其是晚清民国,正是西学汹涌而来、中国传统儒学受到最大冲击乃至将有灭顶之灾的时候,梁漱溟率先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在探源求本、层层剖析对比中,揭示了何为西方化、何为东方化,在洞察人类文化整体趋向(三路向)的情况下,指出中国文化何以能在未来复兴的真义……此后,熊十力、马一浮、冯友兰、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人各有贡献,这些贡献岂是宋明理学所可涵盖?李泽厚将其称为“现代宋明理学”,这是带有偏见的。
还有,李泽厚对熊十力等人的评价也有失偏颇(虽然他很尊敬梁漱溟,其“情本体”之说也有可能是受到梁漱溟、钱穆等人的影响)。
如果要我为儒学分期,我会分为六期:
第一期:周公制礼作乐、儒学先导时代;
第二期:孔子、孟子、荀子儒家经典时代;
第三期: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政治儒学时代;
第四期:以朱熹、王阳明为代表的宋明理学时代;
第五期:晚清民国以来在西学冲击下诞生的新儒学时代,代表人物包含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人;
第六期:以杜维明、李泽厚等人先导的还待形成的全球领域新儒家时代。
为什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分第五期、第六期呢?因为正赶上这样一个特殊的剧烈变动的大时代,正如孔孟荀所在的春秋战国与汉代也是相隔甚短。
而第六期能够形成的标志,必得有两大条件:一、必得有融通前五期儒家思想精神精华之集大成者;二,必定有能为解决由大数据、人工智能、气候生态、新疫情等引发的人类命运核心问题提供妥当、深远、长久之思想源泉的代表作品诞生。
梁漱溟当年曾言:“吾曹不出如苍生何。”迅猛发展而又充满更多问题的人类大时代,正孕育着具有深力的新儒!
梁漱溟、李泽厚合影(引自三联书店出版《中国现代思想史论》)
最后还要说,这篇文章本来是以纪念李泽厚先生为出发点的,没想到引发了新的想法。但这又未尝不是一种怀念,在传承与讨论中让李泽厚的思想更广为人知。
李泽厚生前很喜欢听不同的意见,“并不要求学生读自己的书,他们的观点也并不完全一致”;他从不故步自封,“看重年轻人和学界以外的读者”(引自卫毅《九十李泽厚最后的访谈》)——这是我纪念李泽厚先生的另一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