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奇:怀念陈永玲
永玲二哥那颗水晶般透明的心,犹如永恒的夜明珠,在我记忆的海洋中闪耀着、闪耀着,有时,他会清晰地走入我的梦中。彷彿,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我们俩坐在一处高岗上,迎着风,相顾无语,眼前是弥漫飞白的芦苇丛,宛如接天素雪。感受着天高地阔的晚秋,蓦然发觉永玲师哥的眼眶中有泪珠滑落,我忙问道:「师哥,想家了?」
他叹道:「当然想,只是太远,回不去了,我还要学戏,一直唱下去。」
「琪弟,你去过青岛吗?」他转面问道。
我摇摇头。
他笑道:「你该去看看,青岛有蔚蓝的大海,有帆船,有海鸥,美极了!」
扑赤赤,数隻大雁从芦苇中飞腾出来,正是南迁的季节,它们排着人字队列掠过苇白,却惊散了我的梦境。
梦醒时,我坐起身来,天地阒然,曙色三分,星月上下横卧着的暗云有如海涛一般陈列。
我想:也许真该去一次青岛,看看那海,看看观象山永玲师哥的旧居,看看师哥人生历程的足迹尚印有几许?看看他心底留存的记忆改变了几许?
封京剧为「国粹」,封「中国京剧院」为「国家京剧院」,一层层御前锦衣把京剧包装得似乎无比的光鲜华贵,然而终非金身不败的佛门袈裟,京剧这个百岁「老人」,蹒跚地拄杖而行,颓唐之状令人心忧,颤巍巍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倒卧尘埃。
从草台班子到极简陋的剧场,从长条凳子的简易剧场到琉灯华彩的大剧院,京剧一步步走来,遨游于天地间。在「空中剧院」的指引下,逐步院、剧中空,看戏之大众缩减为小众,传统京剧日渐式微,不免兴「流水落花春去也」之叹!
在多元化的社会结构面前,戏曲艺术的生存空间一点点地在萎缩。
首先,艺术的审美取向很多时候不是由观众说了算的,而是被极个别的上游人物所把持,用话剧文化改造以演员表演为中心的传统戏曲文化,上权如铁,无论戏之好恶,观众只能被动接受,如此的民主,竟远不如「万恶的旧社会」,遥望当年,选「四大名旦」、「四小名旦」还是以民意为向背的吶!
其次,在观众视野范围内,充斥着以毫无艺术可言的卖弄哗众取宠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们,着实令人不忍目睹,无论他们从属于什么行当,观众欣然将他们划归「丑」角一类,京剧专业人士是否也需反躬自省?
在大家看来,照这个趋势演变发展下去,传统京剧大致可以盖棺定论了。
因此可以将前尘旧人旧事旧物旧景拾掇出来记录成文,在奠堂焚化,是为告慰!
几本书难以为京剧串场,道不尽几百年的京剧史,每个人在自己的心中、脑海中、文字中都刻印着特殊的年代和视角。读一家之言未免陷于以偏概全,但如果将众人的视角都汇集起来,多角度去透视京剧,则可以看到一个立体的京剧,能够把握住京剧在时代发展中的脉络,能够真切体会到京剧艺人的甘苦,更能反映出民族的人文观念。
王吟秋和陈永玲是我熟悉的两位艺人,在戏曲舞台上,他们曾是那么的光彩夺目,而他们所处的历史时期却极富戏剧性,如烈火煅烧钢铁一般考验着他们的骨骼,他们在人生舞台上跌跌宕宕,光影黯淡,写满了一窗风雨。
两位艺人性格大不同:王吟秋内向,少言寡语,好静处;陈永玲开朗豁达,洒脱不拘,敏于行。
两位艺人对艺术的抱负亦是不同:王吟秋对程师亦步亦趋,敬而不敢改其一毫,在艺术上不敢追求个性的张扬,一板一眼中规中矩,他的身后,拖着程砚秋厚重的影子;陈永玲在艺术上挥洒自如,他以筱派、梅派为轴心,汲取众家之所长化为己用,他的骨子里是筱派的风流,却没有笼罩在任何人的身影之下,轻盈弄舞,翩若鬼魅。
两位艺人的人生道路更是不同:王吟秋起于微渺,屡遇贵人,失意虽多,一生未受太大的波折,却死于非命;陈永玲家世尚可,在惊涛骇浪中独航,他有些无能为力,却不甘示弱,伴日月而长终。
两位艺人在同一个时空中并行而不悖,如坐标轴上的两条曲线,一条是冷色调的蓝,一条是暖色调的红,几乎没有交汇的点,却分明勾勒出了那一个时代京剧冷暖的变迁。
一静一动的两个艺人,与同时代的其他名伶一道,给京剧妆点出了最后的辉煌。
不刻意于记录他们的表演艺术,他们精湛的表演艺术,高山仰止,难以描画。
与君一样,怀着对民族传统文化割舍不去的情结和责任感,在这层意义上,此书不过是为京剧史收拾起几片枯黄飘洒的落叶,小心翼翼地夹在页面之间,置于书案之侧,日后翻检出来,在斜晖映衬下,也许会显出些光影交织的斑驳色彩。迟留轻寒,佇望着远黛深锁,一点愁绪上心头。
(《声远长天 · 怀念王吟秋、陈永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