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罗伯特·洛威尔《漫长的夏天》解读

罗伯特·洛威尔诗《漫长的夏天》解读与思考

罗伯特·洛威尔（1917－1978），美国“自白派”诗人始作俑者。“自白派”是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流派。自白派诗人将文化的矛盾转入个人内心矛盾，将社会问题通过个人抒写来承担起内心的救赎与释然，坦白地倾诉个性的丧失。对病态的时代和个人的生命作出深刻、坦率的探索。其《漫长的夏天》一直是我个人喜欢的一首诗。原诗如下。

漫长的夏天

现在每个人都在催促别人

人人都在催促别人莫要匆忙离别，

直到印度的夏天到来；

为什么？因为我们和别人一样终归要分离——

我们仅仅是这分离之群中的一小撮，

作为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我们得到的仅有的孤寂凄凉……

我们请求逗留在伊甸园往昔的坠落；

对于一个人来说还是这样好些。生命就怕我们

这样的人。

死亡与我们的尊严保持着一段距离——

由于奢侈的自夸我们远远地超越了死亡……

湍急的溪流，令人心碎地倾泻在石头上，

郊外的大道，田园的公路，

可卑的野草上的足迹，灌木丛中的枯枝……

　　富有的贫民……

我们被深深地爱着；久久地爱着……

挡风玻璃上的露珠；用牛乳洗亮了这只眼睛。

　（赵琼　岛子　译　《美国自白派诗选》漓江出版社1987年）

解读与思考

自白派诗歌是面向内心本真的存在与拷问，主题往往关涉人类的死亡、情爱及人类生命的终极命运。凄然孤寂的命运与超然的解脱的矛盾，既希望精神的解脱与救赎，又沉缅于既定命运的无奈。既在抗争中保持着自我的尊严，又看到了无法摆脱的在世的痛苦。

这首诗是关于人的神性和人性矛盾（痛苦）和生命愉悦的诗歌。人失去神性后，用诗歌构筑起通往神性的超然心灵。

生命犹如一年四季，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尽情享受这生命的美好时光。可是，事实上，死亡的命运却又总是在催促别人，我们的结局总是摆脱不了无法超越的分离与死亡。我们只是这命运既定结局中之一个。我们生活一生，得到什么呢？仅有孤寂与凄凉，赤条条地来，无所挂障地去。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因此，我们还是留念初民之时，上帝赐予我们伊甸园坠落时的幸福。《创世纪》说，人类由于肉体的欲望（蛇）的引诱偷吃了伊甸园的苹果而坠落为世俗之人。肉体的欲望是人的原始的幸福，但因为这幸福而使人类失去了自身的神性，不再为上帝的子民而成为世俗之人（我们也因此有了原罪）。西方的精神观认为人生下来是有罪的，许多宗教认为人之一生即应该为赎自身之罪而生活而臻于崇高而恢复神性，这才是高尚纯粹的人生。这种“人本恶”跟中国的“人之初，性本善”不一样。然而，我们愿意（带着原罪）得到这世俗的幸福，愿意再次坠落（逗留往昔的坠落）。这句诗大意说，我们宁愿承担宗教上的罪恶而获得世俗的幸福。洛威尔这句诗有一种不屑与调侃的意味：有罪算什么，坠落又怎样？我们愿意这样坠落而获取世俗的幸福。因此他说——

作为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我们得到的仅有的孤寂凄凉……

我们请求逗留在伊甸园往昔的坠落；

对于一个人来说还是这样好些。生命就怕我们

这样的人。

“对一个人来说还是这样好些，生命就怕我们这样的人。”这句诗里，他指的“还是这样好些”，“这样”又是怎样呢？知道人类从伊甸园坠落后不再有神性，知道了这一点，那人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用不着去承担沉重的宗教负担和带着负罪感活着。这其实就是一种本真的存在。与那些带着宗教的罪恶感等种种心灵负担的芸芸众生相比，他们的（宗教）生命就怕我们这样的本真存在。“还是这样好些”一句有一种诗性的、率真的、超然的优越感。如同说：与你们那些心灵束缚在种种宗教、道义、责任、赎罪的樊篱中的芸芸众生而言，那样的（负罪的）生命就怕我们这样的本真的心灵。这首诗是渎神的，但这并不是目的，也不是诗人不承认人之神性，而是认为人的神性存在于“我们这样的人”的本真率性的心灵之中。这一句些许无奈的感叹来自于上句“我们得到的仅有的孤独凄凉……”是说，我们从伊甸园坠落以来（即失去神性），也没有得到什么幸福，我们得到仅有的孤寂凄凉。虽然这样“孤寂凄凉”，但我们的尊严与死亡拉开了距离，我们“由于奢侈的自夸我们远远地超越了死亡……”注意这里的“死亡”，由于这种我们这种超然的生命观，对于“死亡”不再是一种恐惧和威胁，而是因为我们的尊严获得了一种豁然的态度。由于这种豁然的生命观，我们在世界万物最平凡琐屑的物象中获得了一种超然的爱意——

湍急的溪流，令人心碎地倾泻在石头上，

郊外的大道，田园的公路，

可卑的野草上的足迹，灌木丛中的枯枝……

　　富有的贫民……

我们被深深地爱着；久久地爱着……

最后一行，仿佛出现了一个具象的现实环境，好像冥想的诗人正通过汽车玻璃看着外面的一切物象，有所感悟。如同说：这会儿，我仿佛是坐在汽车的驾驶室里，看到了上面几行诗中的景象。这一切平凡的物象是多么地美啊，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露珠也犹如坠落于伊甸园，那么纯净，洗濯着我的心灵。犹如牛乳滋养我们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