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年前宣城的一则结婚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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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晓文
微信版第789期
这是民国二十年(1931)《宣城日报》第347期上的一则“结婚启事”,内容如下——
胡怒潮、王志贤启事
怒潮、志贤订于十月十五日午前八时,假座本城交通大旅社举行结婚仪式,谨备茶点,恭请各届惠临观礼。
恕不受礼。
民国时期,在报纸上刊登订婚、结婚甚至离婚启事,成为一种时髦,接受过西式教育、思想开明、家境富裕、人脉广的人家一般会选择这种方式。翻开当时的报纸,几乎每天都有这类启事,成为报纸的利润来源之一。宣城虽为小邑,也未能免俗。
在《宣城日报》这样的地方报纸上刊登这样一条广告,大约需要一块大洋,不算贵。奇特的是,这则结婚广告,不但刊登在第一版,而且是“头条”,还加了花边;“二条”是一则离婚声明。而皇皇《中国国民党安徽宣城县党务整理委员会通告》一文,虽然说的是全国各地水灾、湘鄂赣赤匪暴动、日本趁火打劫侵占东三省等大事,并号召閤邑民众躬行“救灾”“剿匪”“保国”三大要务,版面却屈居下方,实出今人的意料。
婚礼订在十月十五日,是农历九月初五,似乎也不是现在宣城人讲究的“双日子”。那天是星期四,并不是周末休息日,也不是国庆(十月十日)长假,当时国庆只放假一天(参看鲁迅日记)。婚礼的具体时间是上午八点,仪式顶多两小时,不收礼,肯定是没酒喝了,而且是在“大旅社”,不是“大酒店”。主角就是两位新人,主题突出。
报头注明报社在福星街,即今天的锦城北路宣州区总工会处。题写报名的赵舒怡,是前清举人,时任宣城县长(是在宣城时间做的最短的县长,不到3个月),书法颇有功力。
可能受蒋中正与宋美龄新式婚礼的影响,当时许多新派青年采用“文明结婚”。在那个西学东渐的时代,婚礼逐渐由繁入简。婚礼之日,以黄包车或小汽车取代花轿,新郎着时装,新娘穿旗袍披轻纱,胸前佩戴红花,有未婚男女傧相相伴。司仪主持婚礼,主婚人、介绍人相继致辞,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后,依次用印盖章,新人交换戒指信物,互行鞠躬礼,向来宾致谢。礼毕,摄影纪念。
读了这则结婚启事,不由得反观宣城今日的婚礼,真是“今不如古”。现在的婚礼,不见民国时的典雅,也不如五六十年代的朴实,只是透着庸俗。
婚礼一般是订在门脸“高大上”的大酒店,尚未入大堂,酒店大门前便是一张收礼金的桌子,相当于缴纳入场费。原来是交现金,现在增加了手机支付。
进入大厅,整齐摆下几十桌,菜可以先上,但筷子常常是没有的,怕客人先吃上了,顾不上瞻仰新人及鼓掌了。婚礼司仪是职业的,为博热闹喜庆,走的往往是恶俗的路子,缺少庄严的仪式感,耍猴一般;一对新人、双方父母如未交作业的小学生,局促不安。婚礼上往往有互动的环节,闹腾有余,庄重不足。
现在,公职人员执行中央八项规定,提倡节俭办婚丧嫁娶,这是好事。或许从这则结婚启事中能有一点借鉴。
同一期报纸的第3版,还登载了《贺胡王两先生结婚》的四首诗,十分应景。作者是宣城县教育局长陈灌芜。诗作十分典雅,值得一读,较今日敬亭山诗社诸公,不遑多让。全文抄在这里,可拟想当年的民国风范——
胡子静仙与王女史蝉枝结褵在迩,谨谱小诗四章以志盛典,工拙则非所计及也。
艳说南山萼绿华,新留条帨到羊家。
神仙眷属来有自,争看双乘油壁车。
蝉宫高折一枝秋,胜似乘槎海上游。
为笑萧郎数不足,茱萸乱插美人头。
瑶台月下佩明当,玉骨姗姗夜未央。
料得深情怜宋玉,肯教援笔赋高唐。
双双人在小瀛洲,兰麝熏衣乐事稠。
迢递星河今夕永,玉楼无径话牵牛。
四首诗句句用典,整齐对仗,如南山萼绿华、双乘油壁车、瑶台月下、兰麝熏衣、蟾宫折桂、海上乘槎、萧郎、宋玉、高唐赋、星河、牵牛等,都是古代描绘男女爱情的典故,足见诗人的古典文学功底。“蝉宫”本应作“蟾宫”,怀疑作者故意写作“蝉”,因为新娘名唤“蝉枝”,“蝉宮高折一枝秋”暗含了新娘名,算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胜似乘槎海上游”,疑心胡先生因娶王女士,而打消了留学海外的念头。
作者是陈灌芜,巢湖人,时任宣城县教育局长,之前任巢湖一中校长,因与教育当局发生龃龉,愤而辞去,到宣城做了教育局长。陈局长志趣不在做官,一生热衷教育,堪称教育家,连陶行知也对他礼敬有加。陈灌芜在教育局长任上,依然心向杏坛,经同乡张治中将军之荐,还是于1935年离开宣城,再任巢湖一中校长。好马再吃回头草。
当时的风气,重教育,重名节,知识分子有理想,有操守,对从政兴趣不大。宣城的抗日县长胡钟吾,不嗜为官,从县长任上求得绩溪中学校长,可见当时中学校长的地位之高。1945年6月,北大校长蒋梦麟受邀出任国府行政院秘书长,北大师生都认为是北大之耻。乃风气使然。今天再也没有做了县长然后钻营去做中学校长的了,今日如果北大校长能转任国务院秘书长,恐怕梦里都能笑出声来。想起名满天下的余秋雨还自称正厅级教授,真是令人哑然失笑。
此文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胡、王二位新人更多的资料。就在本文收笔时,朋友十里昭山忽然告我,搜罗到一些胡、王的史料,终于使我们对这场婚恋的主人公有了更多的了解。
1931年7月某日,胡怒潮、王志贤同游敬亭山,并各有赋诗,登载在《宣城日报》1931年7月15日第271期副刊上。兹录如下:
游敬亭山感赋
胡怒潮
敬亭巍起峙苍空,塔影双嵌宛水中。
谢李已随黄鹤去,山花独放旧时红。
游敬亭山感赋
胡王志贤
敬亭山上野花红,古塔侵云摇半空。
垂立溪边敲水影,群鸦知倦入林中。
胡怒潮是宣城县政府某科科长,比起今日的科长肯定要风光许多。当时县政府机构精干,只设第一、二、三、四科,做到科长,也算是年少得志了。
民国时敬亭山的石坊
胡科长和王女士10月15日举行结婚仪式,王女士7月却已冠夫姓,不知何故,想必是私订终身了(呵呵)。二人同游同止,同题赋诗,夫唱妇随,真乃神仙眷侣,伉俪情深。从诗作看,胡诗恢弘雄放,高旷悠远,依稀可见其春风马蹄,志得意满;王诗细腻明丽,安谧娴静,可感受到恬静意敛,含蓄蕴藉。亦难分伯仲。
有趣的是,同游敬亭山的,还有一位马礼珊先生,也不怕做电灯泡。这位马先生,1927年任宣城电报局代局长,次年任广德县电报支局主任。他也赋诗一首,也刊载同期报纸上。
游敬亭山感怀,步胡科长怒潮原韵
马礼珊
人生若梦一场空,过眼云烟刹那中。
流水光阴春不再,桃花三月几时红?
这首诗意兴阑珊,甚至有凄清悲凉、心灰意冷的感觉,似乎是情场失意之人。以此诗唱和热恋中的胡诗,实在奇怪得紧,而且《宣城日报》还在同一期报纸上把三首诗都刊登出来。难道这三人之间有过什么故事?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民国是不缺这类故事的,像梁思成与林徽音夫妇的旁边,永远有一盏明亮的电灯泡——终身不娶的金岳霖,如影随行。
顺便提一下同期报纸的“二条”消息。就在胡、王结婚启事的下方,就是一则“离异声明”——
苏致定、叶桂英离异声明
径启者。情因夫妇意见不合,势难偕老,凭仝戚友,双方自愿脱离夫妇关系,当由桂英退还聘婚大洋一百元,归致定收讫。嗣后男婚女嫁,各听自由。除立协议离异字备案外,特此登报声明。
当时不仅结婚要登报,离婚也登报,甚至连同居也登报告示一下。登报结婚、离婚成为一种风气,估计也与当时婚姻法不完备以及婚姻登记不普遍有关。
胡怒潮、王志贤这一对当年的新婚夫妇,以及他们的朋友马礼珊,不知他们后来去了哪里,其后抗战烽火、政权易帜、命运颠簸,他们可否安好?他们的后人不知还在宣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