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的那条河

悠悠钟声,撞开了新年之门,每当人们陶醉在辞旧迎新的欢乐时刻,我的心情却感到沉重起来,因为1960年元旦曾是我的落难日,童年的往事历历在目。多少年来,每逢元旦,我就会想起在姥姥家的那条河里落入冰窟的情景。

那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把我叫醒,说:“今天你到姥姥家去趟,让她给你姐做件棉袄,快去快回,千万别在姥姥家吃饭……”一听说去姥姥家,我就一骨碌爬起来,饭也顾不得吃,背起包袱,蹦蹦跶跶地朝姥姥家奔去。

姥姥家在东北方邻村,离我家仅有一公里。姥姥家门前有条河,名叫虞河。河水澄清,四季常流,鱼虾多,还有毛螃蟹。从小每逢我到姥姥家,表哥们总爱带我下河洗澡,摸鱼、捕虾、捉螃蟹。带回家后,姥姥用一点油煎煎,味美可口。河滩上长满了各种野花、野草和各种树木。春天里,岸边一排排的柳树像一群群婀娜多姿的少女,在暖风中翩翩起舞。我和小伙伴们折几根柳条,编成草帽,戴在头上,拧个柳哨吹开了一地野花,吹入了童年的梦。

夏日里,最有激情的事是与伙伴们在河里打水仗,彼此往身上、脸上打水,打得睁不开眼,只好败下阵来,逃到岸上,用细沙土把自己的光腚埋起来,晒日光浴。一夏天,身上晒得黑不溜秋的。最逗人的事,是在苇湾里扎猛子。小孩子们在岸上排成长队,屏住气一个接一个地扎到深水里。在湾底下抓把渍泥,再爬上岸,用泥巴涂满脸上,身上只露着一口白牙,做个鬼脸,又一头扎到水里。一会儿再上岸时,脸上、身上已冲洗得干干净净。随后在芦苇丛里采些苇叶,让大人们包粽子。

来到秋天,我们在河滩里成为一群食野者,乘大人不注意,就钻入玉米地掰几个嫩棒子,揣进怀里,还扒地瓜、偷花生,然后找个僻静处,用土块垒个灶,把玉米、地瓜、花生一层层地摆放在灶上,在底下点火,再去豆地里捉蝈蝈、捕蚂蚱。回来后,那袅袅青烟已经散尽,扒开烫手的土块,露出已烤熟的地瓜、玉米,大家一起上前争食着。野餐后,每人抓把灶灰,在各自脸上涂抹成大花脸,又列队,学着娘们儿的舞姿,扭着腰,摆动着臀部,在沙滩上扭起了秧歌。一边扭,一边哼着:“扭啊扭啊扭啊扭,一扭扭到十八九……”过路人见了都笑弯了腰。想起这些趣事,甭说我走姥姥家心里有多恣儿啦!

那天早晨我一跨进姥姥大门,就被表哥们截住。我丢下包袱,没等我和姥姥说完话,就被二表哥、三表哥拉着手溜出家门,向东到虞河溜冰。冬日的虞河,天气特别冷,河滩里光秃秃的,野草也被冻在冰里,榆树树皮也早已被人们剥光吃了,树上连只麻雀的影子也不见,只听到西北风在树梢上“呜呜呜”地叫着。昔日岸边那些翠柳,像衣衫褴褛、蓬头散发的老妪,在凛冽的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河水漫滩、结了厚厚的冰。这时太阳已从东方升起,阳光照在冰上,耀得人睁不开眼,我用手搭个凉棚,才勉强睁开泪眼。我发现河心里有十几人影在晃动,他们箭一般地朝我们冲来,呼喊着三表哥的乳名:“铁成、老铁!”我和表哥们也滑着冰,迎着太阳冲上前去与他们会合。划得太猛,我们在冰上相互碰撞,摔倒在冰上,有的划破了手,有的还碰破了鼻子,流着血……然而谁也不在乎,大家呼喊着彼此的绰号,扳着膀子搂着腰,狂欢着。

大家正处在欢乐的时刻,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当我向河心走了几步时,突然感到脚下一软,身子一抖,只听到“噗嗤”一声,两脚就陷入冰窟。身子渐渐下沉,我急忙把胳膊肘向两边一撑,就支在冰上,只露着上半截的身子,我急忙呼救:“表哥,救我!”当场就把大伙们惊呆了,两位表哥急忙上前,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冰窟中提了上来。

我在冰上落水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姥姥村里的大街小巷。当我们爬上崖头时,姥姥家门口已站满了人,大家一齐上前七手八脚把我抬到姥姥的炕上,费了好大劲才给我脱去已结冰的鞋袜和棉衣。这时,我惊魂未定,浑身直打哆嗦。

记得当时姥姥家炕上只铺着领破草席,仅有一床旧棉被和一床灰色的线毯。舅舅因胃病开了刀,刚出院不久,躺在炕东头,姥姥从舅舅盖的被子上抽下线毯,把我光腚身子包起来,放在炕头的西南墙角里。灶已久不生火,炕头上冰凉,屋子里挤满了人,前来问寒问暖,有的还送来了柴火。我蜷起身子,躲在墙角里,倾听着人们的议论。这时我才晓得,我落水的地方正在河心。下游修拦河坝,把上游的水拦住了,涨得已有两人多深。修河坝的民工为了取水做饭,早上刚在冰上用大铁锤砸开了一个洞,只能放下一只桶,因为天冷,取完水很快就结了一层薄冰。当时若不是我反应得快,用胳膊支撑住身子,一旦沉入冰下,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见不到慈祥的姥姥,我鼻子一酸,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往下掉。姥姥伸过青筋暴跳的手,一边给我擦泪,一边安慰我:“外甥,别害怕,有姥姥在……”说着就抓起我那麻木的脚,搓了几把,然后解开怀,揣进她的怀里。我想把脚抽回,但腿却不听使唤,怎么也动弹不得。外间传来“咕嗒、咕嗒”有节奏的风箱声,一会儿,腚底下的炕头先热乎起来。姥姥家的这间低矮的草房里,前来探望的人仍络绎不绝。村里仅有的上百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来过。他们都把我看作是自家的亲戚,我便成了全村的公共客人。一时间,我成了引人注目的新闻人物,灶上的烈火在熊熊地燃烧着,村民们浓浓的情和姥姥的情在激烈地燃烧着,共同化作一股暖流,温暖着我的心,又像春风一样,吹遍我的全身。我腿脚慢慢恢复了知觉。腚底下的炕头,像热鏊子一样,烙得我已坐不住了。身上不觉得冷了,肚子却饿得火辣辣的疼。

那时村村都吃食堂,家家都不开灶,姥姥家里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我在炕头上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直熬到中午。大表哥从食堂里打来了一罐子稀粥和几个菜团子。粥是用地瓜面熬的,稀稀的,像清水一样能照出人影,上面仅漂着几片胡萝卜;菜团子是用地瓜蔓磨成的粉,再掺上黄菜叶子捏成的。啊,这就是那天姥姥家仅有的新年午饭!姥姥拿起勺子,伸进瓦罐里,舀了两下,盛上头一碗,先给舅舅,又盛了两半碗,给我和她自己;然后在筐里抓了两个菜团子,吩咐妗子把剩下的菜团子和汤端到外间,与表哥们分食。舅舅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他一声不吭,咬着牙,紧锁住眉头,高大的身躯已蜷成佝偻状,胸膛上的肋骨几条都能数清,腹部正中还有一条长长的切口,像一条大蜈蚣。他端起碗,手在不住地颤抖着,用筷子夹了两片胡萝卜,哆哆嗦嗦地放在我的碗里。姥姥抓起了一个菜团子塞到我手里,“凑合着吃吧,外甥。我实在拿不出好的干粮给你吃,等咱日子过好了,我给你蒸白馍……”没说完,话就卡在嗓子眼里了。她又拿起仅有的一个菜团子,一掰两半,与舅舅一人仅分得半块菜团子。我夹起那片鲜红的胡萝卜,先用舌尖舔了舔沾在上面的汤,有一股烂瓜干的苦味儿,咬下一小块,慢慢地咀嚼着,觉得是甘甜如蜜一般,从此我再也没吃到那么甜的胡萝卜,半个世纪过去了,那种甘、苦的滋味,仍在我心里不断地回味着。

傍晚,我穿上妗子给我烤干的棉衣,身上暖和和的。姥姥牵着我的手送我回家,我爬上西崖头,就望见了我们村东头,隐约可见夕阳的余晖在我家房顶上滑落。姥姥停住脚步:“俺在这块埝儿望着你,放心走吧。”

我含泪与姥姥道别,走一会儿就回头望一下,姥姥就朝我招招手。她在那高高的崖头上站成了一棵弯腰的老榆树,直到在我眼里变模糊,最后才消失……

岁月悠悠,暗淡了许多红尘旧影,却抹不掉童年的记忆。今年春节回老家,老伴儿陪我重游故地。我们沿着虞河去寻找童年岁月的影子和往昔的欢乐与忧伤,还有那道不尽对姥姥的思念和深情……我们一边观景,一边谈着童年的趣事,不觉已来到姥姥家的村头,竟然找不到姥姥家门。当年那些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旧村庄已消失。姥姥站的那个西崖也不见了,向西望去是一片高楼,在旧村址上建起了大花园。今年春天来得早,柳树已开始发芽,草也绿了,一群孩子在放风筝。在当年落水的地方,我停住了脚步。我望着蜿蜒北去的流水出神,心里在发问:我的那些小伙伴如今在哪儿?我的那些可爱的小鱼、小虾、小蟹子跑到哪儿去了?还有那些蝈蝈和蚂蚱们都蹦到哪儿了?当年那茂密芦苇和那些细沙又在哪儿……然而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河面上只有那无限的惆怅和缕缕的乡愁。

虞河苇湾原址

我对着曾经像母亲一样爱我、疼我、惩罚我、哺育过我的虞河,情不自禁地一咏三叹:

外婆门前有条河,

流水弯弯趣事多;

老大犹做儿时梦,

笑醒五更扭秧歌。

作者:庄悦新,山东潍坊人。有300余首新古诗在报刊发表,曾在全国诗文大赛中获奖20余次,著有诗集《探灵集》第一卷《冷月花魂》;发表散文30余篇,散文《南园子》获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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