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歌如刀

悠悠岁月
欲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难取舍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每当听到这首歌时,年逾不惑的我,便会感慨万千。人生真的是在困惑中难以取舍,岁月的确是在悲欢离合中匆匆而过。这歌声荡气回肠,如锋利的刻刀在心田上划出血印,再洒上一把盐。而另有一些贯穿岁月的歌,却犹如钝刀,咯吱着腋窝,让人哭笑不得,恶搞着无辜的岁月。

与她相识,是在三十年前一所破败的高中校园里,瑟瑟秋风让白杨树的叶子铺满了教室前的空地。她骑着一辆大链盒新自行车进了校园。这女孩穿戴不像我们这些农村娃一样,衣服非蓝即灰,她的小翻领绿色单褂里面套了一件白色衬衣,让很多男生眼前一亮。

学校传达室墙上贴着三张大纸,那是高一三个班新生的名单。我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已经知道是一个班了。因为在有我名字的那张大纸下面,她驻足仰头看了半天。

早晨来上课,她用一条白色毛线编织的长围巾在脖子上盘了一圈,半截搭在胸前,半截搭在背后,两只耳朵挡住向前披散的短发,瘦削的下巴紧紧地缩进围巾里,抿着两片薄嘴唇,眼睛不大,黑白眼珠却格外分明。

学校里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毛茸茸的套脖是标准配置,但颜色各异。这种套脖不知用了什么织料,弹性极好,松软保暖,拉起来能够盖住耳朵,也可以蒙住整个脑袋。可惜的是,这种脖套怕脏,一旦脏了,绒绒毛就会黏在一起,蔫不拉几,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脖子上,任凭你再青春靓丽形象也会打五折。

于是,戴白围巾的她犹如鹤立鸡群。

记得是在一个晚自习的档口,班主任王老师极力敦促、怂恿,让同学们活跃一下。可是男男女女四十多个青葱少年,你推我搡,吭哧半天,竟然没有一人主动站起来唱一支歌。王老师不得不点将:班长先唱。于是黑面孔大个子张红卫,不得不站起来,他低着头绷着脸,两只手扶着桌子,唱起了朱明瑛的《回娘家》。

风吹着杨柳嘛
唰啦啦啦啦啦
小河里水流得儿
哗啦啦啦啦啦
谁家的媳妇
她走得忙又忙呀
原来她要回娘家……

欢快跳跃的曲调,被一个公鸭嗓男低音,唱得低沉浑厚。唱到“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时,班长两只手却扶着桌子愣是一动没动,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王老师怕失了师长的威严又忍不住,只好闭着嘴笑,憋得脸通红。

教室里的气氛却一下子活跃起来,少年们不再拘谨。你方唱罢我登场,赵东把吕剧《借年》都拿出来了。

大雪飘飘年除夕
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
没过门的亲戚难开口
为母亲哪顾的怕羞耻……

后来听说,赵东真得穷困半生,38岁才把“爱姐”娶回家。

此刻,她的脸上绽放出兴奋的红光,手里拿着一个记着歌词的本子,站起来说:“我给大家唱一首《原野牧歌》吧,希望同学们喜欢。”此刻,她也是站在自己的位子上,与众不同的是,她的头是仰着的,是班里唯一的高音。

辽阔草原美丽山冈群群的牛羊
白云悠悠彩虹灿烂挂在蓝天上
有个少年手拿皮鞭站在草原上
轻轻哼着草原牧歌看护着牛和羊
年轻人哪我想问一问
可否让我可否让我诉说衷肠……

歌声异常嘹亮,一个纯净清丽的声音飘出了窗外,引得隔壁二班的同学,跑到窗下探头探脑,教室里却一下子静了下来。当唱到,“和你一起——和你一起——看护牛和羊——”时,教室里一下子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在少年们的记忆里,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晚自习,深深地刻录在了一颗颗纯真的心上。而她赚足了掌声,也赚足了少年们的爱慕。 从此,她当之无愧的成了班里的文艺委员兼团支书。

第二年的冬天,县城里的几个工厂开始招工。在那时,能进工厂当工人是每一个青年梦寐以求的好事。可是农业户口的青年再优秀也不行,只有非农业户口的青年才可以报考,而且竞争相当激烈。家里没有关系的青年,靠考试进工厂又谈何容易!

她去考工人了,好几天没来教室。班里的同学都羡慕地说,“人家是非农业户口——文艺委员要去上班喽——”

然而,班主任还没任命新文艺委员。她却骑着大链盒的自行车,穿着那件绿上衣,驮着被子又回来了。

没当成工人的她,晚自习的时候,继续趴在老位子上做作业,偶尔哼哼几句流行歌曲。不久,学校里组织同学们去县里的电影院看《少年犯》。里面的插曲她学得快,领着全班唱《心声》,弄得班里叫妈声一片。

妈妈,妈妈
儿今天叫一声妈
禁不住泪如雨下
高墙内春秋几度
妈妈呀,你墙外可盼
泪水染白发……

一个月后,在传达室玻璃窗后面,我看到了远在一百多公里以外当工人的父亲寄来的一封信,大意是说:我可以去参加一次考试,好好复习,考上就能去油田当工人。消息迅速在班里传开,同学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而她则在一个下午,凭着记忆把她去考工人的试题写在一张纸上,跑到教室的后排递给我,悄悄地说:“考工的题都不难都是初中的,你看看吧,也许就是这些题。”说完匆匆地回到自己座位上,我木讷地哼了两声,连一声谢谢也没说。

几天后,父亲把我和我的铺盖卷,一起扔到了一辆绿色的老解放汽车后斗子上,嘱咐我不要站起来,自己却钻进了驾驶室里。我透过后窗看到,他把两只没有过滤嘴的香烟一起放在嘴上点燃,拿下一只插在驾驶员的嘴上,留在自己嘴上一只。

我把黑色的脖套拉起来蒙住头,只露出两只眼睛。公路上的柳树枝子几乎碰到汽车,随着呼哧呼哧的声音向后疾闪而过,远处地里的麦苗凋敝枯黄,沟沟坎坎上一道道残雪,点缀着黄褐色一望无际的原野。我扯起了刚刚变粗的,跟班长张红卫一个风格的公鸭嗓子,唱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
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
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

我知道在汽车的轰鸣声中,这歌声只有我自己能听到,我越发声嘶力竭地吼着……

与她再见面时,已经是三十年后了。

这一天的上午我把车刚好停在县医院的楼下,老婆忙着大包小提的拾掇东西,急着去看住在楼上的老爹。此刻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我划拉了一下看到有人要求添加微信好友,备注栏里赫然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我怔怔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却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人的模样。

我眼睛注视着手机屏幕,缓慢地挪动着脚步,走廊里的人开始嫌我碍事,疾步超过我,还不忘记回头瞪我一眼。老婆也在十几米远的距离处,回过头不耐烦地呵斥我,“你干啥呀?还不快点!”而后两只眼睛也狠狠地瞪着我。

慢慢的,在我已经湿润了的眼睛里,在那一方窄窄的手机屏上。出现了一个穿着绿色上衣,脖子上缠着白色围巾,黑白眼珠格外分明的小姑娘。我如同木头一样盯着手机屏,因为这所医院靠近我们那所曾经破败的高中,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幻觉:好像她就在我的身后?于是,我下意识地回了回头。

我惊愕地看见了一个肥胖妇人,脚步停顿的瞬间,她几乎撞到我的后背。估计不足一米六的个头,足有八十多公斤,眼睛几乎挤成了一道缝,黑白眼珠却格外分明,披散着一头栗色的短发。她左手提着的塑料袋里装着一大挂黄得耀眼的香蕉,右手举着手机,大脸盘子上的表情似哭非笑。她是在玩自拍?还是在拍我的后脑勺?我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

在老婆的呵斥声中,我回身加快了脚步,要与老婆一同进病房去看岳父大人。手指头依然忙活,没耽误把那个名字添加为好友。

病房里有很多人,有老婆的姐姐妹妹,也有另外一张床上病人的家属。见到老爹,老婆在抹眼泪,我也罕见地抹起了眼泪。大姨子说:“哭啥,又不是大病,医生说了,没什么大问题……”老婆抹完泪,冷眼疑惑地看着我,我却还在抹眼。

一有空闲,我又拿出手机划拉,微信上静悄悄地,透过泪光我找到了刚刚添加的那个名字,发了三个抱拳的表情符号,而对方没任何应答 ,我又发了三个握手的表情符号,依然没任何回应。我失望至极,心里想:这个名字与当年的白围巾小姑娘肯定不是一个人,这准又是一个推销保险或保健品的。

吃午饭的时候,手机微信里出现了一行字:“是胜利吗?三十年没见你了,你在哪里了?”我打字说:我一直在油田啊!没挪地方,你是谁啊?对方打字回复:“嗨!我是谁?不是有名字蛮!看来你都把老同学忘了吧!”我喜出望外,手有点抖,赶紧回复:没忘、没忘,你是文艺委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微信的?对方回复:“班长张红卫告诉我的啊,我们是一个团队的,前几天他才告诉我你的手机号,还说这两天你要回来,微信上给我看了你的不少照片。”

我正在琢磨她们的“团队”是什么团队?她突兀地又打了一行字:“今天回老家了吗?”我赶紧回复: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呀?

微信聊天界面像被电了一下,瞬间静了下来,我凝视了好久,上面没有字,也没有语音包。我点击她的微信头像,个性留言里的一句话反复闪烁:XX大舞台,有梦您就来;减肥不反弹,健康又发财。

一个多小时后,我的微信里收到了一长串同一个后脑勺的图片;光光的,中间微微发红,周边的头发稀稀拉拉,像极了三十年前油田上赤碱地里的茅草。而后又收到一个小视频:一条肥大的裤子裹着硕大的屁股,衬衣扎在裤腰里,两条腿劈拉劈拉地向前迈动,几乎分不开裤裆。

我痛苦地看着这个小视频,怀疑是否与我有关?下面终于出现了一段字:“我去医院看大姑子姐,你一下车,我就看着像你,我正好也上那栋楼,在你身后,你一回头也没认出我来,我以为认错人了呢!没敢吱声。你变老了!必须减肥保养了!”接着又是一行字:“XX大舞台,有梦您就来;减肥不反弹,健康又发财……”

我瞬间领悟了她和班长的“团队”,百感交集、欲哭无泪。我打好了一行字:“用你的矛戳你的盾会怎么样呢?”可是犹豫再三,最终删掉了。泪光里,我对着手机屏上那个白围巾小姑娘的影子,打出了好几个——谢谢——谢谢……,然后连续发了一长串抱拳摒手的表情符号……

下午,老婆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回油田的公路两侧早已不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笔直的绿化带里满树花开。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汽车音响里陈瑞幽怨深沉,如泣如诉的《白狐》反复播放。

我是一只爱了千年的狐
千年爱恋千年孤独
长夜里你可知我的红妆为谁补
红尘中你可知我的秀发为谁梳……

作者:韩军,山东阳信县人。滨州市诗词协会会员,喜好文学,散文、诗歌作品曾多次在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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