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 ||《冰园欲焰》第三十四、三十五章
作者:心泉与水瓶座
话说安嫔从翊坤宫回来,正好见景阳宫的宫女在门口候着,便问道:“是贵妃唤我吗?”
宫女请了安回道:“贵妃娘娘请安嫔娘娘到景阳宫去同进晚膳。”
来到景阳宫,安嫔见懿贵妃正对着一桌子菜发呆,当下便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受了气回来?”
懿贵妃道:“合天下谁能给我气受?当然只有他……”
安嫔坐下来夹了片宣威火腿给她道:“那是该着。你离他近,他自然拿你出气,象我这般躲十万八千里远,背过身去他都未必认得出是谁,这才真正清静了。”
懿贵妃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拿起筷子道:“还有不背着身他也不记得的,女人多了便是这样……我要像你,倒好了。”
安嫔边吃边说道:“你不会像我,我也不会像你,这样才好。只不过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苦,宫里就没一条顺当太平的路。高处风景好,可也要经得住风霜才行,妹妹你说呢?”
懿贵妃点点头,仍是若有所思,停箸不动。
安嫔道:“你如今天天去伴驾批折子,回来便忧心忡忡。要我说呀,原本国事就不是你该操心料理的,上有皇上,下有军机处,你在皇上跟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都在寻你的错处,倘有一星半点的闪失,那可就不是小事。你又是那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瞧见毛病要是不说,真比打你骂你还难受,赶上皇上脾气不好,不肯担待你,你就自己遭罪吧。”
懿贵妃奇道:“你怎么说得这么准?就跟亲眼瞧见似的。”
安嫔叹口气道:“宫里也好几年了,他的脾气我多少知道一点儿。别人信不过,把你诳了去,还不是为了腾空让他好风流快活?他在圆明园整天干什么?打量谁不知道?你就由得他去吧,左右饿不着你,安心享福不是最好?”
懿贵妃掷下筷子道:“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好,可如今我知道了,就怎么也不明白他还能那样醉生梦死?那岂不是……岂不是……”后面的话想想太过大不敬,未敢说下去。
安嫔端着汤碗道:“不像他那样又能怎样?担子重了压塌了肩膀又怎样?谁不晓得南边有洋人,西边有回人,东边还有长毛跟捻子?连我这长居宫里的闲人都清楚。可能怎么办呢?”说完两手一摊。
论到国事,懿贵妃来了精神,当下道:“长毛气数已尽,捻子也不成气候,当今眼下,唯有洋人来势极凶。现在应当先稳住洋人,腾出手来把长毛肃清,东南半壁太平之后,再慢慢与洋人计较,才是上策……可皇上派桂良去上海与洋人商议改约之事,眼看又要得罪洋人,到时战事一起,实在是凶险万分……那群军机大臣都是猪脑子,竟不劝阻皇上……”
安嫔笑道:“娘娘你说起国事来,这我可半点都不懂了。只是过……这番话皇上多半听不进去吧?”
懿贵妃泄气道:“岂止是听不进去,还狠狠申饬了我一顿。”
安嫔道:“那也犯不上为他饿着,你再伤神劳心,可要生白头发了……”
懿贵妃惊首:“当真?”
安嫔忙道:“哪里就真了?我不过是替你生气而已。男人的天下男人无能,倒要女人来操心。你这颗心便是操碎了也是枉然,何苦来呢?”
懿贵妃叹息道:“有时折子我实在读不下去,只恨自己不是个男人……多少事我一个女人都不能忍,他倒能忍……”
安嫔接着道:“但有的时候呢,明明眼睁睁是个坑,他还要象头驴一样往里跳……”
两个女人对望一眼,忽然都笑倒在桌上。
饭后两人闲坐,懿贵妃支开宫人道:“其实也不能怨皇上,打二十年前道光爷革了林则徐之后,咋们大清就注定要示弱于洋人了。洋人如狼似虎,只要开了头,让他们尝到了丁点儿甜头,就没个够。这大清的天下,那是注定要不太平了。”
安嫔眼望懿贵妃,忽然道:“依着你,还有救没救?”
懿贵妃失笑道:“你怎么忽然冒出这么句不着天不着地的话来?什么叫有救没救?”
安嫔讳莫如深地笑道:“反正在他手里,断断是没救的了。我不看别的,就看他整天喝酒听戏,风流快活就知道。皇帝如此,不用说底下的人也都是——要官要钱要女人,惜福惜寿惜自身。上下都烂到了一块,还有个不完的?”
几句话直把懿贵妃说得张口结舌,心惊肉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她虽然素知程妙迦胆大敢说,可刚才她讲的话,句句是大逆不道的狂悖犯上之言,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虽然明知左右无人,可懿贵妃还是禁不住四下里张望,只觉背上丝丝渗着冷汗。
安嫔压低声音道:“我虽然没你这般才能,对所谓的家国大事也不感兴趣,可好歹家里也让读了书,吕后和武则天的事总还是知道的。”
懿贵妃素来有胆识,可这些话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只得乍着胆子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安嫔在她耳边说道:“皇上既好酒,又贪色,这叫什么?这叫'双斧伐树’,好比两把斧子在砍皇上这棵树,双斧伐树,岂能久乎?再说皇上本来身子骨也不怎么样,这棵树原本就不粗……”
懿贵妃颤声道:“你是说……”
安嫔似笑非笑地说:“皇上喜欢糟蹋自己个儿,你就由着他。如果是我,还要多找些戏子和小脚女人送给他。别忘了你和皇后不一样,皇后指望你在皇上身边多分忧多提点,她当然盼着皇上千秋万岁。因为只要皇上在,她永远是皇后。不但她,只怕下一个皇后仍是出自钮祜碌氏族中。可是你有载淳,这是张至尊宝。他可是皇上唯一的儿子,是你的亲儿子……”
懿贵妃定定地看着安嫔,只觉得心突突地跳,脑中混乱一片。安嫔的话象是忽然在她脑子里开了扇天窗,可是这光亮太突然太强烈,只叫她不敢睁眼,可尽管不睁眼,仍然能觉得那炫目的光和灼身的热……
过了半晌,懿贵妃才醒过神来,拉着安嫔的手道:“我的好姐姐,你这话在我耳边说说就罢了,可千万别告诉第三个人……”
安嫔道:“你放心,我便是梦话里也不会说……”
懿贵妃低低地道:“你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过,他……毕竟是我此生唯一的男人。”
安嫔道:“可不是么,我又没要你害谁。你只要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便了,没事的时候,多去看看荣寿公主……”
懿贵妃抬头道:“你这几天都去翊坤宫,原来……”
安嫔道:“早同你说了,这后宫里各人有各人的路,你既然知道上山的路,可也不能忘了下山的路……”
懿贵妃思量着她这话,一时竟呆了。
(待续)
咸丰九年,英、法两国拒绝桂良在上海交换《天津条约》批准书的建议,分率舰队来到大沽口外,欲以武力相要挟。
自上次英法从天津退兵后,咸丰诏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负责大沽口一带防务。是年六月,英国海军司令贺布下令英法联军进攻大沽口炮台,僧格林沁则指挥守军英勇还击。
此役极为惨烈,直隶提督史荣椿、大沽副将龙汝元身先士卒,先后战死。由于清军准备充分,官兵用命,使英法联军惨遭失败,伤亡四百余人,损失舰船多艘,连司令贺布也受重伤,联军狼狈退去。这是自二次鸦片战争以来,清军唯一的一场胜仗。
消息六百里加急传到圆明园时,皇帝正躺在榻上抽鸦片,听到喜讯一下子便跳了起来,连烟枪也扔了,狂喜大呼道:“天佑我大清,!皇天佑我!”接着传旨下去,重赏僧格林沁亲王等官员兵勇,对于战死者一律从优议恤。
这场胜仗犹如给咸丰打了针鸡血,使他一下子仿佛变成了胜利者,朝中更是谀词如潮,都是歌功颂德之声,于是咸丰更加来了劲,坚定了修改与英、法两国签订的《天津条约》的决心。
懿贵妃听了皇上此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堂堂的一国之君怎么如此儿戏?英法两国都是当世列强,受此挫折,怎么丢得起这个面子,岂能不卷土重来?这时本是议和的好时机,趁此机会顺水推舟地各退一步,消弥了这场兵灾那是最好,劝退了洋人才好腾出手来灭江南的长毛啊。
可皇上偏偏这时候要撕毁条约,进一步激怒英国人和法国人,那么当他们增兵又来,到时再想要议和,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些个念头在她脑中转了又转,始终不敢开口。皇上现在兴致这么高,要是当头去浇他这盆冷水,岂不是疯了?
咸丰一边传人来拟旨,照会英法公使,一边兴奋地走来走去,直搓着手道:“兰儿,我真不敢相信,僧格林沁打赢了洋人!朕打胜了洋人!哈哈哈……可惜没把那领头的贺布给打死……”
懿贵妃笑道:“恭喜皇上旗开得胜。”
当晚皇上高兴,圆明园通宵摆大戏,不用说,自然是醉得一塌糊涂。懿贵妃实不愿陪侍在侧,早早地推说身子不适,回了宫。
进了西角门,远远地望见了黄昏中的西景院,不禁感慨忽生,叫声:“停下。”肩舆的小太监停了下来,青云过来问道:“娘娘怎么了?”
懿贵妃扶着青云下辇道:“陪我去西景园走走。”
此时正当盛夏,西景院中倒也郁郁葱葱。懿贵妃信步进园,只见景物依旧,当年的事又都涌上心头。
正在出神,只听身后有人请安道:“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懿贵妃回头笑道:“周公公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周年保道:“娘娘有日子没到这园子里来了,今天怎么有兴致?”
懿贵妃道:“确是有日子没来了,一眨眼就三四年过去,这日子真如箭一般……”
周年保躬身道:“娘娘步步登高,事事称心,这日子当然是过得快些。”
懿贵妃听了这话,不禁微笑起来。比起在西景台冷宫中度日如年的那些女人们,她的日子简直算是在天上了。可一转念,不禁叹气道:“事事称心?只怕也未必?”
周年保走近一步道:“娘娘有什么烦恼,可方便与老奴说说吗?”
懿贵妃心中正烦闷不已,但宫中人个个怀着自己的心思,说出来不但不得开解,反正更添了烦恼,此时见到周年保,倒实欲一吐为快,当下便向青云使个眼色。
青云会意,带着从人远远退开,小明子也识趣地退下。
懿贵妃道:“周公公在宫里多年,经过见过的,胜我十倍……”
周年保道:“老奴不敢当娘娘如此夸奖。不过娘娘的见识心胸,老奴在宫中几十年,倒从没见过第二个。娘娘虽然是女子,却有男人的心胸。”
懿贵妃奇道:“男人的心胸?”
周年保道:“正是。这后宫中的争斗,哪朝哪代没有?娘娘智慧过人,又有学识,这还在其次,最难得您的眼光根本就远过了后宫。”
懿贵妃听这话奇怪,不禁追问道:“你说我的眼光不在后宫,那是在哪里?”
周年保垂首沉声道:“娘娘的眼光——在天下!”
懿贵妃倒抽口凉气,看了周年保一眼,只见他躬身垂首,只看到他脑后丝丝灰白的头发。
懿贵妃暗想:“为什么他们都这么说?安嫔这么说,周年保也这么说,还有那些别有用心的朝臣也这么说,难道我在他们眼里,竟是这样一个人?”
周年保接着道:“娘娘无意在宫中争宠,这反而成全了娘娘。世上有些事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为,有时也在于各人的福份。依老奴看来,娘娘的福份不浅。”
懿贵妃低声道:“周公公的话不妨再说得明白一点。”
周年保又走近半步,再放低声音道:“不瞒娘娘说,奴才会一点'望气’之术,奴才料定后头这几年,祥瑞之气在景阳宫……”
懿贵妃听了这话心中“咯”地一声,心里可谓是百味翻腾,险些有点站不稳,定了定神,又看了看周年保,这才闲闲地叫道:“青云……”
青云近前答道:“娘娘有何吩咐?”
懿贵妃道:“我乏了,扶我回宫。”
周年保行礼道:“奴才恭送娘娘。”
是夜,在西景园外的凉亭里,远远望见有一星火光在闪动,忽明忽灭。忽然有个人影走近道:“周公公?”
周年保放下手里的烟袋锅子道:“安嫔娘娘,奴才等候多时了,这一路没遇见巡察的侍卫吗?”
安嫔道:“途中倒是险些撞见了一队,我只得往北绕行,所以才迟了,劳公公久等了。”
周年保笑道:“也等了这么久了,再多等一会又何妨?”
安嫔笑道:“懿贵妃今天恰好到西景园来,不然……”
周年保道:“她实在存着这个念头,不然你我再说许多,她又如何能信?安嫔娘娘所料不差,这一切或许冥冥中都有定数的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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