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黄土地上黄梅腔
周火雄||黄土地上黄梅腔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诗经·关雎》,总有一种别样的愁绪。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氤,窃以为,这部中国最早的诗歌大成,描写的正是我的故乡鄂东黄梅的情状。
长江走过我的门前,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像梦里的呓语,像烟波上的桨槕溅起的轻响,既朦胧又飘逸。
厚地高天,不止生长稼禾,不止生长野草和树木,还生长茂盛的生命,和蓬蓬勃勃、慑人心魂的艺术。黄梅腔,该是楚地留给黄梅的精美花簇。
一歌动地,再歌动人。你听,阳光下,江洲里,一息歌吟阻隔了谁的脚步?哎呦喂,十足的黄梅腔:“十指罗尖尖,搭上姐的肩,心中哎有话不好言”, 这油黑的十指当然没有真的搭上肩,若真的就搭了,怕也扛不起姐儿的粉脸。可这一唱不要紧,它要了多少女子的命,天上的织女也会动凡心。
这时候,北山的禅茶又添新绿?一回回,我站在绿茵茵的茶地,凝眸采茶女的巧手,心醉不已。它们如白鸽的翅膀,左拽右采,上下翩飞,直把水灵鲜嫩的茶叶堆满竹筐。寻不准采茶调,一样把流转不息的黄梅腔唱响:春水起波秋水落河,三月天春光好百鸟声多。我心想与此人罗帐配合,这中间缺少了说合媒婆。行来在荒郊外用目观过,青的山绿的水好看得多。只见那江中船只只有舵,花蝴蝶戏清泉有起有落。闺阁女下厨房茶盅备过,这茶盅就是那说合媒婆......
这时候,太白湖的渔歌可曾唱响?一片帆影,一瓣浪花,一曲渔歌,把我多情的故乡闹热。这是秋天。渔家的激情正被点燃。采莲船飘向湖荡。碧绿的莲池正托起一个个俏丽的身影。网影弄皱湖面。锦鲤腾跃,船舱丰隆,一支渔歌浪花里飞滚:
风吹湖水荡,鹤舞白云飞。
露寒芦荻瘦,浪急鳜鱼肥。
夕照歌声起,渔舟满载归……
太白渔歌,紫云采茶调,北山樵唱,扬子船歌,以及平原的灯歌、插秧歌、榨油歌汇成锦绣大观黄梅腔……
漫漫黄土地不但生长庄稼,还生长动人的故事,这些故事仿佛青涩的篙草,带着浓郁的芳香。你随手捋一下,就能捋出新鲜的汁液。你看,於老四与张二女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於老四出生卑微,家境贫寒,但是,这并不影响一颗浪漫的心的自由生长。有一天,於老四到大河对岸的广济龙腰打长工。过河的时候上苍打了个盹,竟然让他碰到了龙腰的美人胚子张二女。张二女出生富裕人家,受过良好教育,性格开朗、灵秀。那一天早晨,看到心仪的於老四涉水过河,张二女就鬼使神差地抛了一颗石子。这一颗石子可要了穷小子於老四的命。那一霎,这个穷小子站在河水中,鞋子湿了,裤子湿了,一颗浪荡的心也湿了。
初春的龙腰河好冷好冷。於老四张二女的心却热着,热得烫手,热得邪乎。两人不但对上眼还拉上了手。
门不当户不对,除了私奔还能怎样。这一对孟浪的男女私奔到了外地。但是,不久就被捉了回来。张二女被迫改嫁到蚂蚁河,於老四到竹山打瓦。结局是张二女郁郁而终,於老四也潦倒落魄辞世于庙中。
这个故事成全了黄梅戏《於老四与张二女》,解放初期,毛泽东主席观看了黄梅戏《於老四与张二女》,并给予了高度评价。
岁岁年年,村村寨寨高高的戏台搭起。一曲黄梅腔,婀娜得农家的日月滋味隽永。小生迈腿,一柄折扇,开合之间,万千离合悲欢事;旦角挪步,一方手帕,遮掩抛抖,牵动世间悲喜忧愁。戏台大世界,世界如舞台。生活里的采茶、划船、推车、砍柴无不囊括、惟妙惟肖。这时节,人是稠的,随处一站,无不凝神听戏,心思在台上,在大开大合的故事里。
黄梅戏萌生于黄梅。解放前,每当夏天一到,长江中下游的梅雨季节相随而来。疲瘦乖顺的长江丰腴起来,连阴雨滋养得它一日三变,为巨龙,为怒龙,为狂龙。“江行屋上,民处泊中”,黄梅人在命运的扎挣中忍看三十六堰七十二圩融入烟波。“经旬难望九餐火,斗米堪求八岁儿。”回望烟尘样逝去的故土桑梓,他们开始了多难的逃荒历程。手打连厢,异乡街头飘起了采茶调:含泪出门庭,老天厄人,又是风声,又是雨声,又是哭声,适彼乐土度残生,大家莫笑贫……老公公在外面测字看相,我婆婆挑牙虫苦度日光。哥哥他每日里道情来唱,我嫂嫂打花鼓带打连厢……
唱词是现编现填的。每一个黄梅人都是即兴诗人。在谋生的同时,他们不自觉地担起了传播乡土文化的角色。采茶调落土安庆,经几代艺人培植,方发旺得大红大紫,但是,它的根在黄梅。有人把“黄梅戏故乡”的牌子堂而皇之竖到国道上方,引得陌客艳羡:啧,黄梅佬!
乡土俚歌。乡土俚歌。
俗吗?俗,大俗,俗到极致。一年四季,四时八节,必有黄梅戏助兴。婚丧嫁娶、添丁进口,少不得戏班贺庆。流风所及,上至县长下到平头百姓,无一不能即兴演唱。客人造访,说,给哥唱几句,真的就口念锣鼓,乙冬乙冬乙匡冬冬冬匡匡:我家住在大桥头,名字叫做王小六……雅吗?雅,大雅,国家艺术殿堂里,竟然有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这就是黄梅戏。这竟是黄梅戏。
作者:周火雄 湖北黄梅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黄梅作协副主席
编 辑:唐亚红
执行主编:魏鲜红
主 编:曹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