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凉风：那年那月------纪念我的祖母

我小时甚羡别人家有爷爷奶奶，因为在生产队干活的父母，收工回来，天已断黑，辛苦了一天的母亲回到家还要急急忙忙地烧火做饭，父亲还要去菜园里忙活一阵，等到我们吃晚饭的时间，我和弟弟早已饿过开了，哪里如那些有爷爷奶奶的人家的伙伴，早早地便洗好澡单等着收工回来的爸妈到家就可以开饭了。

小时因为没有爷爷奶奶照看我和弟弟，父母出去挣工分，我和弟弟便要被母亲求爷爷告奶奶地让别人家的爷爷奶奶帮忙照看着。稍大一点，照顾弟弟的工作便交给我来做，以致我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不得不想方设法哄着弟弟去睡觉，然后趁他睡着了，跑得不见人影。即便如此，我也是常常觉着压力山大，一面是偷跑出去玩，不得尽兴，二是小小年纪便有责任在肩，觉得活得累得慌，因此觉得有爷爷奶奶实在是件幸福的事。

责任田到家后，我们也略大了些，对家里没有爷爷奶奶的苦恼开始减少了些，约略听母亲讲起奶奶的一些过往，对家里没有奶奶一事，竟有些释然，内心也约略有些不喜欢起她来，觉着她竟将好好的日子过得那般糟糕，实在不值得同情，何况她对母亲又实在不够好，便活得再长，也不过叫母亲多受些罪。

我奶奶不会做女红，却要求母亲必须会，比如她会拿块布料、一件旧衣服扔给母亲，让她照着裁剪做衣服；拿双鞋样便要她做出鞋来，母亲稍有不懂，她便会一烟棒槌照脑袋上砸过去，或者将母亲揪住边打边骂：“连这个都不会，你还会什么？照着都不会，养你吃饭的？”母亲说那烟棒槌打人死疼，挨打的次数多了，头便常年疼，我于是疑心是小时被奶奶打得狠了，留下阴影甚或暗疾。

奶奶那个年代，女人拎着个旱烟杆子，其实也是有些身份讲究的，因此哪怕家里田地都卖光了，我奶奶的旱烟杆子还是不会离手的，哪怕拿在手里装装样子，何况拿得久了，这东西也能壮些胆。

我母亲少时在奶奶手上没少吃苦头，然而说到奶奶，母亲犹叹息：“你奶奶是大小姐出身，过的是先甜后苦的日子，都说先苦后甜易，先甜后苦难。她小时看个戏，家里还要连夜请了裁缝到家为她做新衣，哪里料到公婆去世那么早，小小年纪便要自己当家。家务针线什么的也没个人教，偏你爷爷又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又是个寿夭的，这样大的变故她哪里撑得起来，自然也就没有好脾气耐心教人，何况又真不会也无从教起。后来那些年饭都吃不饱，实在难为她了。要是再多活几年，饭总是吃得饱的。何况有大人照看着，我和你父亲叔叔们总不至于后来过得那样艰难。”

我不免要在心里撇撇嘴，觉得我这位落魄大小姐的奶奶大约是将母亲当丫头使唤了。

我母亲是童养媳我是知道的，奶奶是童养媳，我却是才知道的。大约因为奶奶的大小姐出身，我便忽略了这点。

大凡养得起童养媳的，家里都略有些薄家薄业的，至于童养媳本身，十有八九是家里过不下去的，至于过不下去一方面是家里经济条件差，另一面却也因为家有继母。所谓后母恶母，在那样的年代其实是普遍现象，不怪人这样形容后母。

因为家里人口太多，白养着这么一群继子继女，后母也表示压力山大，所以都是想法子打发干净的。倒不一定是后母不容人，亲父也不见得容得下。我奶奶娘家于是，我母亲娘家亦于是。

我奶奶有兄弟姊妹五个，有了继母后，姊妹三人都连夜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所幸所送的人家家景都还好，都略有薄产。我奶奶因为我曾祖曾祖母去世的早，她又不擅当家，这一份薄产不过几年便当卖干净了，以至于后来土改时，本要打成地主富农的，家里已没有一分土地在，这才不幸又幸运地判成了贫农，又因为他兄弟做过当地保长，二姐去了台湾，这贫农做的便有些底气不足，也连累了父亲后来党入不了，机关进不去，几经折腾，到手的前程都白白耽误了。

奶奶的两位姐姐虽也做了童养媳，却都长寿且安享了尊荣。其长姐一生自私自利，家产也因适时散了出去，险而又险地成了中农，幼时有公婆护着，壮时有老公护着，老时有子女护着，竟有惊无险地过了一生。

说起其自私时，母亲只说她家境较家里好些，却从不曾有过接济。一次到家做客竟破天荒地说起家里有一顶睡秋帽，正合了父亲戴，以至于奶奶喜得将家里仅有的一升糯米，用油盐煮了给她吃，她一人吃得干干净净，走后，奶奶方回过神来说“你大姨竟然不晓得拨一点给我儿子吃一口。”母亲至今说起还免不了幽怨地诉我“你奶奶斗个老实人，好歹给一家人留一勺子尝下，平时饭都没吃过，总是菜叶煮清粥，好歹那个是油煮的糯米饭，过年都不见得吃过。”

于是那年大雪时，奶奶便打发父母去她家寻这顶帽子。两人冒雪徒步走了几十里，帽子没见到，眼见着姨奶奶家开饭了，以为总可以吃碗结实的饭，哪晓得端上来的依旧是一碗清清的野菜粥。

“她也晓得饭是要给家里的劳力吃的，我怎的就单知道好饭好菜是要留给客人吃的。”这是奶奶事后懊恼的话。

奶奶日子过的虽说困顿，然而大小姐的脾气却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她有一块钱，大约便有了一百块钱的底气，有两顿吃的，便以为可以数天不愁。有时明明自家饭都不够吃，听人说起家里难时，还会匀些吃的给人，混不顾家里月底会接不到月初。

“人借东西，从不晓得回头催声，久了才想起来，别人赖帐她也就算了。家里那些箱啊柜的，稍稍摸摸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卖给人了，她又不知道行情，东西卖的贱都不知道。也不与家里人商量，都是她说的算。集体时捐献，她连头发上的银簪子都拔了去。”

“有时连餐顿，无时饿到困------哪里是会过日子的样子。”母亲评道。

奶奶去世后，二姨奶奶的全家福自台湾经香港辗转到了外祖家，舅爷爷说相片本来是兄弟姊妹各一张的，奶奶不在便没送去家里，倒是给父母亲看了。母亲说相片上家里的女人穿的都是旗袍，男的一律西服领带，二姨奶奶看着甚是富贵精神。然后叹说只你奶奶一个这么没福没寿的。

奶奶之所以过的是先甜后苦的日子，实在是早早被继母打发出去后，娘家人是一点也指望不上，非单指望不上，以后涉及到出身家庭背景时，反而还要受累。因为曾祖曾祖母去世的早，爷爷又不事生产，她本人又是大小姐出身，全然不知道居家要算计着过日子，一味只知道坐吃山空，遇事除了卖田卖地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据说曾祖母去世时卖了田，曾祖去世时又卖了田（我曾祖曾祖母去世时间间隔三天），这位大小姐居然说，反正家里有十多斗田，便一年卖一斗也够她生活十多年的，由此可见我这位奶奶过的确实是个混账落魄小姐过的日子。偏偏曾祖曾祖母也是个折腾人的，选的墓葬地被人说成是块不吉之地，于是家里只得又卖了田地改葬，自然又得再卖一次田地。

我爷爷年轻时跑过江湖，据说家里在九江曾有码头，只是与人打官司输了去。曾祖曾祖母去世后，便在家守着田地过日子，偏他于田地农事上一窍不通，于是只得请了长工，由着人乱种一番，遇着年成不好，又只得卖田卖地，所以轮到他死时，家里依旧只能卖田卖地葬他。

依我奶奶的大小姐脾气，便很有些看不起我爷爷，以致于她去世之际，留下的话居然是不要与爷爷合葬。十多年前，家里想将爷爷奶奶墓地合在一起，找阴阳先生问吉凶时，我这位奶奶依旧火气爆爆地坚决表示不肯与爷爷合墓，家里人对此深信不疑，此事于是便不了了之。

我原以为人死后，万般皆看空，没想到便在我爷爷奶奶处看到了迈不过去的坎。

我奶奶死时年不过半百，距我爷爷离世已过了四年。那年我母亲十五岁，父亲十二岁，叔叔六岁，家里徒剩下两间空屋。

以奶奶的能力她能将三个孩子拉扯大了，想来她已将能力发挥到了极限，她已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比如田地比如家具。至于她最该恨的人自然是我爷爷了，没能力养老婆孩子也罢了，还竟然敢这么早撒手扔下她娘仨，不知道孤儿寡母在世上生活该有多难吗？

写完此文忽然想到我竟不知我奶奶长得如何，家里也没有留下她的任何相片，只记得母亲说是长得高高大大的。我小时曾见过两位表姑------奶奶娘家的两位内侄女，都是高高大大的美女，人都说是肖其姑母，这里的姑母想来便该有我奶奶的模样。

只是民生维艰的年代，便绝世容颜，一样是要饿饭的，何况什么都不会的一个落魄的大小姐。

作者：人间凉风。

编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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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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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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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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