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海边的孔子 / 开普饭

蓦然看到孔子像，一时感到我与夫子同处天涯，觉得此身甚亲，此地甚亲。我快步向前，鞠躬行礼，心中默念：“夫子，我来了！”

说来惭愧，我第一次进保存完整的文庙，是在三年前。那时，带着一群少年游学海南，到了文昌。这个地方，因为是宋氏三姐妹的祖籍地而天下闻名。满城椰香、菠萝香随凉风荡漾，到处是浪漫的青春气息。

在这样的氛围里，参观孔庙是一件颇为愉快的事。文昌孔庙留给我的记忆是热烈的色彩：赭红的宫墙，碧绿的椰子树，盛开的紫荆花……潮润的海风，疏朗的庭院，热带的风情，眉宇飞扬的学子。夏日浩大光明，万物朝气蓬勃。穿过绿树浓阴，走过流水泮桥，迎面即是孔子行教像。夫子须发飘逸，目光温和，仿佛注视着我：你这东鲁的后生，怎么也来这里了？——夫子啊夫子，当年你不是对子路说过，想要漂洋过海吗？现在你果真到了海边。

文昌名字好，文风也盛，曾有“一里三进士”的美誉。历史一再昭示，凡是中华文化昌盛之地，必有孔子的教化流行。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深刻印记的宋耀如，自幼便生长在文昌浓郁的儒风之中，尽管后来在美国学习神学，骨子里仍是儒家的志士仁人，冒着杀头的危险，资助孙中山革命。

宋耀如与孙中山结缘，绝非偶然，风云际会之时，东西方文明同样在他们身上完成了深度的交融。孔子的学说，是人格的完善，是智慧的开显，他所开创的儒家文化博大包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孔子的心胸，他不会主张什么“文明冲突论”，而是伸出臂膀拥抱世界，“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孔子一生行走，目光不限鲁国一隅，他北上齐国，南下楚国，行踪遍及大半个中国。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孔子已经不仅仅是鲁国的饱学之士，更是“欲使天下一”的文化大师。孔子在各国游历、客居以及参与当地政治生活，加深了他对华夏古学普世价值的理解：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论语·卫灵公》）

有一次，子张问孔子，怎样才能处处行得通。孔子说：“言语忠实诚信，行为笃厚恭敬，即使到了蛮貊之地，也能行得通。言语不忠实诚信，行为不笃厚恭敬，即使在本乡本土，能行得通吗？站立时，就好像看见'忠实、诚信、笃厚、恭敬’的字样立在面前；在车上时，就好像看见这几个字靠在车前横木上，这样才能处处行得通。”子张把这些话写在衣服大带上。

看得出，子张很受震动。千百年后，我们重温孔子这段话，感慨良多。现在有些去国外的中国游客，大声喧哗者有之，乱扔垃圾者有之，在文物古迹上刻字者亦有之，怎能不让人侧目？这是我们近百年来文化失落的恶果。自从反传统的鼓声擂响，孔子的声音逐渐微弱，到今天我们才发觉，在某些方面，我们已经退化到令人震惊的地步！

文化的本质是“以文化人”，儒家文化的流风遗韵，在老一代海外华人身上还能看得到。他们身在异国他乡，白手起家，事业日盛，备受其他族群尊重，背后不正是中华文化的力量在支撑吗？中华文化永远是他们的乡愁，不能忘，忘不了。

有一次，我在泰国的合艾机场遇到一对华人夫妇，他们定居在泰南的北大年。年近七旬的老阿伯，厚重木讷，问起来才知道，他是当地最大的橡胶生产商。这位阿伯从相貌上看，犹如我故乡的邻家老翁，平生最爱读的是《增广贤文》。他用浓重的粤语腔告诉我，这本书是他爷爷传下来的，“一个人要做君子”。

《增广贤文》我也爱看，其中引用最多的就是《论语》，如“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三人同行，必有吾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等等。老伯告诉我，《增广贤文》里面，他最推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句话，奉之为做人、经商的圭臬。

这就是孔子所说的“言忠信”啊，这样去行事，无论在哪里都行得通。即使在蛮貊之邦、九夷之地，只要诚信有礼，不仅可以远害全身，更能得人信任。

数百年来，移居海外的中国人，带去了妈祖，带去了祖宗牌位，也带去了孔子的教导。随着华人散居世界各地，中华文化也在海外散叶开花，生生不息。无论条件多么艰苦，形势多么险恶，他们都能默默承受。胼手胝足，日积月累，慢慢站稳脚跟，与当地人携手并肩，勠力建设，大大小小的唐人街、中国菜馆见证了他们奋斗的历程。孔子如若看到此等情形，一定会赞叹：“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那次在合艾下飞机，是为了去泰国南部边陲重镇勿洞，那里生活着六七万华人，设有一家孔子学院，邀我前往做中华文化讲座。讲座完毕，中方院长陈文女士陪我参观当地中华学校。校园开阔优美，建筑错落有致，行至一处古色古香的亭阁，走近一看，里面竟立着一尊孔子塑像。从重庆飞曼谷，从曼谷飞合艾，又四五个小时的盘山公路，在这个山间小城，这个僻静的角落，蓦然看到孔子像，一时感到我与夫子同处天涯，觉得此身甚亲，此地甚亲。丽日当空，树影婆娑，我快步向前，鞠躬行礼，心中默念：“夫子，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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