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急诊室

凌晨三点的街道很宽,算不上璀璨,却足够明亮。

开着车在这样的街上奔驰,有种“深圳任我行”的错觉。而事实上没有心情去体会逍遥,因为目的地是急诊室。

凌晨三点的急诊室很明亮,绝不是璀璨,却非常实用。大灯明晃晃照着每一个需要被照亮的部门。

护工、护士、清洁工和医生,算不上精神抖擞,却也不是懒洋洋昏昏然,有一种习惯了的职业性的清醒。

问路问器材问流程的时候,回答简短准确,不附带什么关切——因为在意很累,漫长的夜班需要为更严峻的考验储备体力。

陈述病情的时候,并不因为后面没有排着长龙而多些耐心,截断带了形容词的患者陈述,改为短句,他问,你回答“是”或“不是”就好。

做CT的时候,呵斥老爷子:“你躺歪了不知道啊!正一点,我叫你正一点!”病人在疼痛中僵着身体,惶恐着不知道他让人往哪边“正”。

脸色蜡黄瘦到干瘪的年老男子操着外地口音说:“我没有家属。”蜷缩在走廊的病床上,时不时发出难以自控的呻吟,声音很大,拉得很长。

面色苍白长发凌乱的女子和她的陪伴者之间一句话也没有。

一个人喝醉了,三个人陪着来,他睡得香甜,流着口水;突然起身踉跄着往洗手间赶,一路走在呕吐的边缘。

瘦到脱相的年轻人全身血迹斑斑,直着脖子嚷,跟护士掏心掏肺:“跟我喝酒,灌我,我都——不怕!然后打我,……六个人,打我们两个……”他哽咽一声,随即恶狠狠起来:“没完!我要找他们!——打!打——回去……”尾音低下来,改成诉说:“鼻子也打了,嘴巴也打……肚子也很疼,打啦……”感觉还不满二十岁。

一会儿工夫护士不在旁边,这浑身是血的人竟爬起来一阵风地跑走了。弄得脏兮兮皱巴巴的病床上,掉了一只银镯子。

小夫妻俩带着宝宝,爸爸抱孩子,妈妈背包鼓囊囊叮当直响,宝宝的用品一件也少不得。两个人衣服都没穿整齐,蓬着头发,两束目光都粘在宝宝身上。

扎手指的时候,小婴儿特有的哭声划破急诊室的颓意,怎么听怎么觉得连哭都满是希望。

CT胶片打印机出故障了,在走廊一角不厌其烦地“咔哒、咔哒、咔哒”,提醒人“胶片正在打印,请勿离开……”一个姓钱的女患者的名字长久出现在屏幕上。

在机器单调的重复声里,静默的愈发静默,焦躁的更加焦躁。急诊室像是一个充满变量的场——看上去很静,一览无余似的;却每时每刻让人有种即将剧烈变动的紧迫感。

要强了一辈子,霸王似的老爷子侧躺在病床上,双肩瘦骨支棱,让人担心床太硬,会硌得他疼。他闭着眼睛,口罩往上堆,快蹭到睫毛了。眉毛比年轻时候长,头发却推光,益发显得冷清和瘦。

永远挺得笔直的腰疼得伛下去了,曾经穿西装特别精神特别帅的人现在穿一件家常白色背心。那双什么都会干,干什么都干得好的手很乖地顺在身体两旁,无辜又无奈的样子。

素来偏要摆布命运的人现在被医生护士摆布,被别人做决定,在很短的时间里接受某种治疗,忍受另一种疼痛,甚至没有人当真让他自己决定要不要这样做。

他听天由命地躺着,腿有点儿抖,他闭上眼睛等着针对他的身体的操作一步一步进行。

我有不止一位好友是医生。我看过无数关于医院的小说与剧集。可是并没有用。

在凌晨三点的急诊室,我被各色恐惧包围,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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